12 狂士楚歌
郗小郎盡心盡力地表演完,正準備再調整一下神态,做出幾分悲憤狀,就聽見鄭平冷靜而帶着幾分諷意的反問。
到底只是一個還未及冠的少年,能在頭腦一熱的情況下做出沖動撞人的事,心思本就不大深重。此刻聽見鄭平的話,他心裏沒來由的一慌,下意識地想要看向自己的父親,尋求幫助,卻被郗慮瞪了一眼,飛快地收回目光。
郗慮此刻的心情并不比郗小郎好上多少。他早就發現今日的“祢衡”與往日有極大的不同,竟是油鹽不進,高傲中多了幾分圓滑。先前制定的陷阱,對他完全不适用。
他知道今日的打算有大半的可能會落空,但至少——哪怕不能成功達成陷害的目的,也不能讓對方反将一軍,惹上一身的騷。
因為清楚自己的兒子無甚城府,應對不了複雜的情況,郗慮只瞪了兒子一眼,讓他不要露怯添亂,便轉向鄭平道:“當真有趣。敢問祢處士,你說的漏洞在何處?”
孔融一直在關注這對父子的表現,自然也發現了二人之間一瞬間短暫的眼神交涉。
他甕聲甕氣道:“我記得方才郗侍中說過:若由你來闡述,未免參雜過多的偏向之意。郗侍中既然有這樣的心思,為何又中途插了嘴,表示你的偏向之意?郗小郎再過兩年便可及冠,非無知兒童,他與正平方才開始對峙,還未說什麽,你便替他答了,竟不知今日落水的到底是小郎還是侍中?還是說——他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皆出自你的授意?”
孔融也是氣得很了,字句犀利,連表面功夫都不願維持。
立于案幾旁的曹丕沒有發言,沉靜的黑眸中仿佛洞悉一切。
迫于曹丕在場,郗慮再怎麽惱怒,也知道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不宜再為自己的兒子出頭,只用了一句軟刀子回敬了孔融,便束袖站在一旁,不再開口。
郗小郎本就因為鄭平過分自信從容的姿态弄得心慌,加上他心中有鬼,不免心虛。哪怕有父親無形中的撐腰,讓他略微定下心神,也抵擋不住心中的忐忑。
“什麽破綻?”
他反複回憶之前父親對他的囑咐。
畢竟是臨時做的局,不可能沒有破綻,關于對方可能提出的質疑,父親與他做過探讨,早已想好了借口。
郗小郎就等着鄭平拿“疾呼”或“鵲的下落”說事,哪怕角度再刁鑽些,質疑他靠近時沒有減速,被絆倒時的動作、位置、前傾的體位有問題,他也有完善的借口給自己圓謊。
想到這,他好似吃了一顆定心丸,只等鄭平開口詢問。
卻聽鄭平如此說道:“關于疾呼與乾鵲……”
郗小郎精神一振,努力抑制住唇角的上揚,做好回答的準備。
不料下一句,話鋒急轉而下。
“——諸如此類的存疑,我便不問了。”
出乎意料的後續,讓郗小郎驀地愣住,兩頰的咬肌不自覺地僵硬。
他突然生出一分難以形容的惶恐。
發現不妙的郗侍中正想出聲提醒,冷不防地接收到曹丕帶着警告意味的目光。
不過是十二歲少年随意的一瞥,卻讓他的後背布滿冷汗。
只這麽一瞬間的遲疑,鄭平已逐字逐句、斬釘截鐵地發出質問:
“郗郎君方才說——你從月門而入,看見湖邊伏着一只乾鵲?”
“湖邊只有一處月門,石道兩側栽滿茂盛的長春花。而月門通往湖岸的方向,朱槿與蘆竹交錯分布。”
“郗郎君出了月門,确實一眼便能看見我。”
“但以郗郎君所在的那個方位,如何能穿過葳蕤的草木,清楚地看到湖邊有一只乾鵲?甚至知道它的翅羽是否受傷?”
仿佛被一記重錘擊中,郗小郎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得慘白。
他像一條缺氧的魚一樣張開嘴,半天發不出聲響。
鄭平見他的目光無措地飄向某個方向,立即挪動腳步,将颀長的身形擋在他與郗侍中之間,阻止兩人目光交彙。
對上郗小郎越加驚慌的眼神,鄭平倏然沉下臉,冷厲地喝道:
“衡不知何時得罪了郗郎君,竟使郗郎君欲撞我入湖。謀害不成,竟又生一計,颠倒黑白,為我羅織罪名,想致我于死地?”
“我沒有……不是我……”郗小郎立即連聲否認。但他翻來覆去只有這兩句話,問他“如何不是”,“怎麽解釋祢衡剛才的質疑”,他連半句辯白都說不出。
此情此狀,就連房內懵懵懂懂的侍從都意識到了什麽,眼中閃過幾分異色。
郗慮面色幾度變幻。眼見自己的兒子支支吾吾,已是“不打自招”,他飛速轉過幾個念頭,沖到榻邊,一巴掌掄了過去:
“逆子,自己失足落水,何故攀扯別人!”
這一先發制人,便是否認“故意推祢衡下水,反口污蔑”,只把罪名定在“不小心落水,卻把過錯推給祢衡”上。
若是郗小郎機敏點,賣個慘,說自己看錯了,指不定還能把自己洗得白白淨淨,只留一個“魯莽沖動”的名頭。
鄭平卻懶得與他們表演。曹操與曹丕都不是傻子,只憑郗小郎剛才的表現,再多的補救都是無用功,不過是勉強挽尊罷了。
因此他并不看郗家父子,溫吞地挪到孔融身邊,似笑非笑地道:“郗侍中,‘偏愛其子’?”
這句話正是衛兵請“祢衡”回司空府時所用的理由,乃是郗慮親口所說。
結合剛才郗慮給兒子的那一巴掌,諷刺之味不可謂不濃。
孔融知道自家好友的促狹,見郗慮舉在半空的手略微僵硬,他不由偷笑,故作嚴肅地接口:“有人偏愛其子,愛逾生命;有人偏愛其子,但更愛自己。”
一直板着臉,少年老成的曹丕露出幾分笑意,宛如一泓秋水落入石子,泛起轉瞬即逝的波紋。
郗慮素有城府,很快便恢複如常。盡管被如此打臉,他仍厚着臉皮假裝不知,壓着郗小郎給鄭平道歉。
鄭平把握着尺度,輕飄飄地用不見血的罵人功底把郗家父子氣了一番,與孔融飄然離去。
經此一役,曹丕對郗慮父子多了幾分冷淡,只說了幾句場面話,便拂袖離開,前往曹操的所在。
何晏不欲在這個時候觸黴頭,等曹丕走後,他也帶着從侍跑了,好似房裏有什麽看不見的髒東西。
等到房內只剩下郗慮父子二人,郗小郎捂着被打紅的臉,驚恐不安地望着郗慮:“阿、阿父……”
“蠢貨。”郗慮一見他這副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祢衡孺子分明是在詐你,你竟被他唬地手足無措,自己露出馬腳,竟蠢笨如斯!”
正六神無主的郗小郎聞言一懵:“什、什麽……詐我?”
“你也不用你那榆木腦袋想想——雖然月門通往湖邊的方向草木繁多,可那草木并非城牆,不過矮小一叢,錯落分布,祢衡未去過月門,如何能篤定你那個位置一定被草木遮擋,看不到湖邊的草地?”
說白了,月門旁邊與湖邊确實有很多草,但觀賞類草木又不是密密麻麻的麥田,依照郗小郎的口供,他看到“祢衡”的位置确實有可能看不到對方湖邊草地是否伏着一只雞蛋大小的鳥,卻也存在着“能看到”的可能。
想明白關竅,郗小郎不由懊惱萬分。
他在月門見到“祢衡”時,沒有仔細看就沖過去了,根本沒留意腳下的草地。
所以在對方指出他“破綻”的時候,郗小郎瞬間便慌了神。他想起月門旁與河邊那段路确實長着許多花草,不由冷汗直冒,絞盡腦汁想要解釋這個“破綻”,完全沒料到對方是在詐他。
懊惱了片刻,他想到自己今日碰瓷不成反被拆穿,還在司空府鬧事,頓時又後悔又害怕,畏怯地伸手抓住郗慮的衣擺:
“阿父,阿父我該怎麽辦,救救我,阿父救救我——”
“嚎什麽,教過你多少次‘先動腦子,再做事’,‘不要被別人三言兩語帶着走’,你竟一點也沒聽進去,只會惹禍!”郗慮一把捂住郗小郎的嘴,目若鷹隼般兇狠,直吓得郗小郎收了聲,“你當司空是什麽人?若非知曉他的心思,我怎會順水推舟,在司空府替你出這個頭?”
見郗小郎眼中盡是迷茫,郗慮愈加惱火,不再掰碎了與他解釋。在喝令蠢兒子安靜閉嘴後,郗慮獨自前往後院,求見曹操。
派人前去通報,竟被擋了回來。
郗慮心中一沉,倉促而恭敬地朝曹操的院子行了個禮,與客舍的仆從說了一聲,帶上兒子灰溜溜地離開。
曹操的休憩處,換上常服的曹操跪坐在矮幾邊,翻看一本兵法。
早就有親信和他彙報了耳房內發生的種種,因此,當曹丕過來與他述說結果時,曹操聽得漫不經心,只在曹丕說完後,讓人取了一碟葡萄過來,擺在曹丕眼前。
曹丕少年老成的臉上終于多了幾絲鮮亮,開始剝葡萄吃。
曹操沒有動那碟葡萄,冷不丁地說了句:“這祢衡,倒比孤想象中的要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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