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狂士楚歌
曹丕知道自家父親不愛吃酸甜的水果,這碟葡萄顯然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
聽到父親意味不明的感嘆,曹丕咽下口中的果肉,取過侍女奉上的缯帛,慢條斯理地将指尖的汁水擦拭幹淨。
他将腦中的諸多想法斟酌了一遍,試探着道:
“依孩兒今日所見,這祢衡,似與傳聞有所不同。”
“有何不同?”
曹操似是順口詢問,曹丕卻知道這是對他的考校,抓着幾點鞭辟入裏地陳列了一番。
雖未做出評價,但看曹操平和的神色,顯然對他的回答十分滿意。
等到曹丕說完,曹操笑了一聲:“旁人皆當他年少氣傲,瘋若狂駒,剛愎而無自知之明,就連孤也險些被他騙過。然則看他今日的言行,傲而不狂,自矜有度,可見以往之種種,不過是蓄意妄為、裝瘋賣傻罷了。”
曹丕不解道:“莫非祢衡先前的所作所為,皆是為了自污?他為何要那麽做?”
“故作狂态者,無非兩種可能。其一是為了‘奇貨可居’,其二是為了讓人‘退避三舍’。”
曹操自從知道祢衡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不知死活”後,第一時間懷疑對方是不是故意做出狂妄的模樣,以表現與他人的不同,吸引他的注意。
後來轉念一想,祢衡原先的模樣實在太過讨嫌,如果只是為了特立獨行,通過劍走偏鋒的方式來獲得他的重用,完全沒必要得罪所有人,日複一日地在作死的邊緣試探。
所以,如果祢衡的狂态真的只是僞裝,那麽他一定是為了第二個理由——
為了讓人退避三舍。
這個“人”,不止曹操,還包括其他讓祢衡看不上眼的仕官及諸侯。
“祢衡自诩千裏馬,作出‘性烈’之态,以狂名尋找‘伯樂’。”
曹操想到祢衡對他帳下文臣武将的貶損,多了幾分惱意,
“烈馬傷人。雖是一匹好馬,卻四處作亂,将所有靠近他的人踢斷肋骨,咬碎皮肉,實在令人生恨。”
曹丕并未見過以前的祢衡,不曾領教過他的毒舌威力,只對鄭平有一個不錯的初始印象。
因此他雖然聽懂了曹操的話,但卻沒有一個深刻的認知。
他逐字逐句地消化曹操剛才透露的信息,找到一個關鍵點:“那該如何尋找伯樂?”
曹操擡起沉邃的黑瞳,看了二子一眼,屈指将一顆掉落在案幾上的葡萄籽彈起,直面飛向曹丕。
曹丕下意識地後仰,腰身彎至極致,在避開葡萄籽的瞬間上下翻轉,一個跟鬥重新跪坐在地,雙手撐着兩側,單膝及席。
他擡起頭,狹長的鳳眸愕然看向曹操,不明白父親為什麽要拿葡萄籽彈自己。
曹操神色不豫:“伯樂識馬,馬卻不識伯樂。烈馬難馴,哪裏分得清好壞?就算你是伯樂,他也照樣踢。”
曹丕從自家父親這句話中嗅到幾許怨念,立即眼觀鼻鼻觀心,原地端坐。
曹操見他乖覺,低聲冷哼:
“要讓烈馬為己所用,唯有‘馴服’二字。”
曹丕若有所思:“如果無法馴服……”
“世上唯有不會馴馬的馭馬人,還沒有不能馴服的烈馬。”曹操篤定道,“若不能馴,那便不是烈馬,而是孤狼。”
孤狼者,狼顧之相,必将反噬。
不可馴的孤狼,必須早一步鏟除。
另一邊,和孔融一同回到鄰衙的鄭平對這段談話一無所知。
他知道曹操會因為他的反擊發現他與原主的微妙區別,從而生出些許想法,暫時放下将他郵遞給劉表的打算。
但他與曹操交涉不深,不了解曹操的思路,沒猜到曹操會想那麽多,直接把原主的行為拔高到一個深奧的角度。
如果鄭平知道曹操剛才的那段品評,他一定會認真地代替祢衡表示:原主罵人就是為了圖個痛快,罵了個爽,并沒有別的深意。
他不是楚狂人,曹操也不是孔丘。
孔融因為有官職在身,一回到自己所在的衙邸就處理公務去了。
少府衙執掌上貢與起居,司寶貨珍膳,平日的“辦公用品”與“夥食福利”都比別處好。鄭平坐在軟硬适中,鋪了一層獸皮的方榻上,靠着一側的軟墊,從矮幾上取膏環吃。
所謂的膏環,類似于後世的炸麻花與油炸圈餅,每個都有拳頭大小,不太甜,但很香。
鄭平吃了一個,便覺得有些膩,取過旁邊由三種水果沏成的飲品,狂噸了幾口,發出心滿意足的喟嘆。
他發自真心地覺得孔老夥計的工作環境非常不錯,比他以前當隐士的生活質量不知高出多少。如果能入少府,當個悠閑佐官,每日打打醬油,吃吃茶點,還有作為九卿之一、主管整個少府的老朋友罩着,就是個完美的養老本。
“只可惜……”
只可惜九卿上面還有三公——許都實際的話事人,位列司空的曹操。
以曹操與他的惡劣關系,就算能擯棄前嫌,招攬他做事,也不可能将他與孔融放在一處。
鄭平噸完了整杯水果“茶”,困意上頭,離開待客的後堂,讓侍從帶他去後院的廂房小睡片刻。
他被侍從引到孔融平日偶爾用作午憩的小房間,屏退侍從,自己取下牆上挂着的藤榻,放到牆角鋪好,埋頭倒了進去。
還未成功入睡,倏然聽到某處隐隐約約傳來古琴的彈奏聲。
那琴音高山流水,無比美妙,卻打散了鄭平的睡意。
他睜開眼睛,在房內環視一圈,看見牆上挂着一只排簫用作裝飾。
鄭平取下排簫,吹動絲竹發出動人的樂曲,然後……絲竹聲變得格外兇悍。
明明是悅耳而富有韻律的佳曲,應和着泠泠的琴音,卻給人一種好似要提着柴刀,把對方腦袋砍下來的感覺。
充滿悍勇與匪氣。
優雅的琴聲頓了一息,随即消失。
趕走“不速之客”的鄭平滿意地放下排簫,倒在榻上阖目入睡。
一牆之隔的宗正院,一位穿着皂衣,冷冽清隽的青年按住琴弦,修長的手指緩緩放開,任琴弦一絲絲地自指腹脫離。
“去問一下,隔壁方才吹奏排簫的是何人。”
在牆邊候立的仆僮低聲應諾。
“是,荀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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