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狂士楚歌
“何必行此大禮?”
聽到這句話,學子的臉色在第一時間變得無比難看。
他氣勢洶洶地從地上爬起,然後……
一股腦地跑遠。
不知道是因為害人不成反害己的羞憤,還是不想聽見“祢衡”即将出口的花式噴傻大法。
鄭平其實并沒有繼續奚落的打算,見人已經跑遠,他偏過頭,看向扶着月門傻眼的另一個學子。
“你還有事?”
站在月門旁的學子張了張口,迅速閉上。
鄭平繼續往前走,在即将走到月門的時候,那個學子下意識地後退幾步,給他讓路。
對方如此上道,倒讓鄭平疑惑地看了好幾眼。
他不知道對方心裏也在疑惑:都已經做好了被花式嘲諷氣吐血的準備,怎麽今日的祢衡如此“溫和”?
思及此,學子的心中升起警惕。
事有反常必有妖,祢衡現下隐而不發,必定所圖甚大。
他警惕地盯着鄭平,原本後退的腳步硬生生地止住。
到底是對祢衡的不順眼與敵意占了上風,讓他不願再退,顯得落人一乘。
“祢……祢正平,你昨日沒來,又未向博士請假,已是犯了學舍的規制。今天你又姍姍來遲,還不快去找博士疏解?”
他這一番話倒不是為了鄭平,只是為了聲正詞嚴,在鄭平面前不落下風。
——剛才莫名懾于鄭平行步而來的氣勢,竟心生怯意,主動退讓。他既想不通透,又不肯承認剛才一瞬的驚惶,只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加以掩蓋。
鄭平聽到對方提到博士,懶得計較對方之前的小心思。
他難得和氣地道:“博士在何處?”
學子聽到鄭平可以用“溫和”來形容的語氣,頓時驚恐地睜大眼,仿佛見到德高望重的博士穿女裝跳舞一樣駭然:
“祢祢祢祢——”
“胡士子,縱然你平日裏從不說一句人話,倒也不用學幼貓叫喚。”
剛才因為過于驚悚而結巴地說“祢祢祢(咪咪咪)”的學子:……
不錯,這才是他熟悉的祢衡。
雖然被損了一通,學子反而放下心來。
因為剛才受到的驚吓不淺,他不敢再和祢衡鬥嘴,回了一句“在後堂書舍”,一邊輕聲嘀咕着“到底誰平日裏不說人話”,一邊“蹭蹭蹭”地跑遠,仿佛生怕鄭平追上去罵他。
鄭平獨自贏了個寂寞,動身前往後堂。
在半路中,他的步伐時大時小,每一步都恰到好處,輕松越過各種無形障礙。
祢衡走後,貓在樹後的幾人傾巢而出,疑惑地檢查他們布下的陷阱。
下一刻,廊道上傳來幾聲驚呼。
幾個學子或挂着水草,渾身滴水;或臉上身上濺滿了墨汁;或腦袋被鳥屎擊中,臉色漆黑地坐在木墩上。
幾人互相對視,每個人眼中都噴着烈火:為什麽祢衡剛才走過去沒事?他今天走的到底是什麽狗屎運?
鄭平感覺鼻尖微癢,心知那幾個自作自受的學子定是在罵他。
他擡手撫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皺,一腳踏入書舍。
靠近裏側的一張書案上,一個長着倒三角形長須,看着格外有儒雅之氣的中年士人正坐在書案後的單人席上,懸臂寫字。
由于他踏入的瞬間遮擋了門口的光線,中年士人擡頭看向他的所在,見他前來,臉上沒有露出任何詫異的神色。
亦沒有學舍其他人的厭惡。
想來這位就是覃綽等人口中的博士了。
鄭平尚不能确定這位博士對自己是真的沒有惡感,還是秉持着君子之風,沒有表現出分毫。
在旁人露出明顯惡意之前,鄭平不吝于将對方往好處想。
所以他上前一步,按士子之儀行了一禮。
“劉博士。”
劉博士見他所行之禮雖與旁人有少許細微的不同,但行雲流水,并無任何輕忽之意,終究沒說什麽。
他穩重地颔首,讓鄭平随意入座。
鄭平沒有坐,将自己的來意如數告知。
劉博士聽完他的話,輕捋胡髯:“你前日遇見宵小一事,我已知曉。事急從權,雖未事先言明,卻也無需糾結。只是我不明白,你為何要看‘告假冊’?”
“昨日既是告了假,哪怕事出有因,也該補上才是。”
劉博士沒有追問到底。他見鄭平已經給了理由,并不深究真假,走到旁邊的書架上,取了一只用紅綢系着的竹簡,轉身遞給他。
鄭平雙手接過,打開“告假冊”,将今日請假與調整休沐的人一一記入心中,不動聲色地取過旁邊的羊毫,在冊子上記下自己的名字,附上日期。
随後,他将冊子放回原來的位置,在房中謄完今日的書冊,便告別劉博士,動身回返。
他往孔融那送了一封口信,回了自己的宅邸。因為他有食用三餐的習慣,便讓仆從給自己煮了晚餐——簡單又清淡的四蔬湯餅,吃完後在院中踱步消食,繼而吃了自己白天尋來并熬好的草藥,臨睡前抹了郭嘉送的活血化瘀膏,很快便睡得深沉。
第二天,鄭平在出門前接到縣尉派人過來轉達的消息。
——.一切依他所言。
大約縣尉信了他昨天說的“明日再過來叨擾”的話,深怕他真的過去,故而急不可耐地請示了曹操,同意他昨天提出的建議。
鄭平達成目的,平靜地送退來人,吃完朝食去學舍謄書。
鄭平今日來得比較早,沿路上未見到幾個學子。
坐在二進門的覃掌學看到鄭平到來,鼻孔裏猛地噴出一股熱氣,別開視線,故作看不到他。
鄭平懶得去管一個厭惡自己的人心裏是何想法,他徑直去了書舍,發現劉博士坐在老位置,正捧着一只竹簡查看。
鄭平視力極好,一眼便發現那只竹簡上面寫着的是他的字跡。
他收回視線,平靜地行了一禮。
劉博士放下竹簡,看了他許久,喟然長嘆:“你既已走出迷障,謄書一事,便于你再無裨益。”
以鄭平的洞察與敏銳,在聽見劉博士這番話語的同時便已明白他在說什麽。
原來,祢衡在學舍幫忙謄抄書籍,并不是為了賺點銀錢,補貼家用。
他自知狂病加身,又不善與人相處,遂在劉博士這求了這份工作,一方面謄書靜心,一方面也在學舍裏與其他士子磨合相處。
這大概也是他為什麽早知覃綽的為人,卻還要與對方來往的原因。
只可惜……
鄭平嘆了一聲。
他在宅邸中審讀了祢衡的著作,确實如孔融所贊的那般文采斐然。
而祢衡今年不過虛歲廿六,才華還未攀至巅峰,英年早亡,還是這般戲劇的死法,終究令人痛心扼腕。
劉博士也對祢衡存了惜才之心,因此多有指點。常言道字如其人,鄭平仿了祢衡的字形,卻改變不了字意。他與祢衡的字形似而神不似,獨有一番風骨,哪怕藏了字鋒,也會留下雪泥鴻爪。
因此,劉博士看到他的字後,立即從狂放的“形”中看到了“萬物不萦繞于心,中正随心俯仰無愧”的“意”,知道他不再如過去的祢衡一般“狂而無态、折翼自賞”,這才說出上面的那一番話。
鄭平沒有和劉博士解釋真相,任他猜測。雖然劉博士說“謄書這件事對他已經沒有靜心的好處”,但鄭平昨天沒有辭去學舍的這份活,選擇繼續謄寫書籍,本就不是為了靜心。因此,他委婉地向劉博士提出自己還要繼續留下的請求,按自己的進度謄完今日的份量,整理完桌案,與劉博士道別後方才離開。
他與随從坐上露車,詢問趕車的護衛:“可看了今日的布告?”
護衛回道:“看了。我不識字,問了旁邊的衛兵,确實如郎君所言,縣衙發布了‘青杏盜賊’通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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