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狂士楚歌

這話一出,幾人都有些怔忪。

那個最沖動的富戶子弟立即大聲嚷嚷:“誰對你下殺手了,我們只是想給你一個小小的教訓……”

接收到同行者焦急的注視,富戶子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他連忙補救道:“——但是我們還在計劃中,還沒有實施,不算蓄意傷害。”

富戶子弟自認為這個補救非常機智,但當他看見掾史唰唰地記錄案底時,到底有些懼怕,不敢再胡亂出頭,安分了不少。

不等同夥們舒一口氣,他們聽到了滿是“祢衡式不屑”的譏嘲:“還要垂死掙紮嗎?覃綽已經全部招了。”

“這不可能。”

一人下意識地反駁,被鄭平瞥了一眼,即刻閉上嘴,作垂頭貌。

這次沉不住氣的并不是剛才那個富戶子弟,而是一個看起來很安靜,穿得十分樸素的學子。

鄭平認真觀察幾人的反應,淡淡地反駁:“如何不可能?若不是覃綽将你們幾個供出,我怎會知道是你們動的手?”

聽到這句話,幾人神态各異,各有動搖。

唯有那個看起來最為沉着冷靜的學子皺了皺眉,似乎發現了什麽,想要開口。

鄭平絲毫不給他這個機會,将飲空的陶杯往地上一扔,立時有衙吏從門外魚貫而入,把正處于魂不附體狀态的幾人押解下去。

因為鄭平剛才那句話的沖擊,他們都忘了辯駁反抗,直愣愣地被衙吏帶走。

眨眼間,審室中除了主簿等公差,便只剩下鄭平與那個最為沉着的學子。

被留下的學子已經隐約猜出鄭平的意圖,他口中發苦,用遲滞難聽的嗓音問道:“為什麽留下我。”

“心知肚明之事,何必再作詢問?”

這個學子确實有幾分聰慧,聽到鄭平的話,他沉默了一息,緩緩道:

“你要怎麽對付我們?”

對付這個詞,似乎蘊藏了另一種含義。

不管這種說法是有心還是無意,鄭平都不打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

“還以公道,僅此而已。”

這幾人中,個別者存了極惡的歹念。其餘人或許被言語煽動,出手傷人只是為了洩憤,從沒想過讓祢衡去死。然而不管動機為何,總歸是與主犯一同沾染了人命。

那學子聽了鄭平的回答,臉色變了變,不再說話。

盡管他知道自己這一行人恐怕難以逃脫這次的懲戒,可比起縣衙的處罰,他更擔心這份案底會不會影響未來在許都的任官。

漢律嚴苛,比起秦律已然好上許多。無故傷人一事雖然惡劣,卻也分情況而定。後果重,則懲罰重;後果輕,則懲罰輕。

在他看來,鄭平并無大礙,就算他們認罪,大抵也就是賠錢的事,真正需要擔心的是此事留下的,可能影響日後官途生涯的污點。

鄭平可以猜到學子在想些什麽,更知道對方對當前做了怎樣的錯誤估斷。他沒有提示對方的好心,獨自坐在席上,細細飲着丁香水,把學子晾在一邊,當做不存在。

學子一開始還樂得清閑,打算以不變應萬變。可時間一久,他心中的不安漸深。

“你不勸我認罪?”

“我為何要勸?”鄭平讓從侍給自己續了一杯水,繼續飲,“等其他人都認了罪,獨剩你一人,你認或是不認,有何要緊?”

學子忽然肯定道:“覃綽沒有認罪。”

祢衡沒理會他。

學子輕輕蹙眉,“覃綽不可能認罪。當時你被麻袋套着,沒有看清打你的是誰……你是怎麽篩出所有人的?”

這句話已是變相承認自己的罪行。

鄭平沒有答疑解惑的癖好,剛才理會學子,不過是為了逼他坦白。此刻目的達到,他自然不會回答對方的問題,也不會和對方分享他的布局,敘述對人心的把握,告訴他自己是通過學舍那本請假冊初步篩選目标,再一個個細細排查。

因此學子等了半天,只等到鄭平的無聲與無視……以及一個喝飽了水,輕輕湧出喉口的一聲“嗝”。

學子:……

他不甘寂寞地繼續道:“你若想讓其他人坦白,除了恐吓他們——已有其他人認罪,還必須設立獎懲。例如,坦白認罪的人可以減輕處罰,檢舉他人、提供線索的人亦可以從輕發落;頑固不化,拒不認罪的,按律嚴懲,甚至罰得更重。”

學子分析得頭頭是道,将“分而化之”的關竅看得極清。

他雖然不知道什麽是“博弈論”,卻深刻地明白自己這方存在的致命弱點。

“只是,有一點我不懂:如何判案,應當由律法,由縣衙決定。縣衙會同意你‘坦白減罪,頑抗加罪’的提議?”

他更不懂的是,斷案一事本該由縣官負責,為什麽現在會任鄭平做主,設了個大圈套來設計他們?

學子不敢深想。他想套鄭平的話,從中分析出更多的信息,哪知鄭平不動如山,仍然對他不做理會。

學子的心漸漸沉下去。

他不願坐以待斃,又繼續道:“即便縣衙同意‘以受害者的意願适度量罪’,你也未必能夠成功。幾人中,有半數人和覃綽交好,對他馬首是瞻。覃綽早已囑咐他們嚴守口風,不要被套了話。在見到覃綽之前,他們定會牢記覃綽的事先叮囑,一口咬定證詞,否認罪行。”

學子為了引鄭平說話,竟用重要信息為餌,透露了覃綽等人的關聯。

鄭平如他所願地瞥了他一眼,說的卻不是他想聽的內容:“這話可算‘口供’?”

在磨了一陣後槽牙後,學子咬牙切齒地點頭:“當然算。”

鄭平總算“大發慈悲”地給了他回應:“相互包庇,因利而為也;相互攻讦,亦是因利而為也。”

不管是互相包庇還是互相揭發,都離不開“利益”二字。

根據現代博弈論,囚徒困境假設,要增加囚徒背叛的可能,勢必要讓天平做出正确的傾向。

單純只是打人一事,犯了治安罪,因為結果不嚴重,沒有致殘致死,得到的懲罰也是不痛不癢。

在這種情況下,學子幾人很有可能會為了所謂的“共謀者的義氣”,拒絕認罪——即便最終被人拆穿,逃不過懲罰,但因為後果較輕,幾人心中并不存在敬畏。比起“因為膽小怕事沒義氣,背叛朋友”這個惡名,他們也許更願意一同承擔後果。

哪怕得知覃綽已經“認罪背叛”,剩下的人也會繼續遮掩、包庇。而若是這隊伍中有半數與覃綽關系好,便更有可能傾向對方,信任對方,增加冒險的概率。

所以鄭平從未想過用單純的詐唬手段哄人認罪。博弈論之所以産生,正是因為人性接受不住考驗。

“覃綽所犯下的并不僅僅是‘惡意傷人’這一項罪名。他與你們共謀,偷走極珍貴的寶物,并供認寶物在你們其中某一人的身上……”

學子腦中“嗡”的一聲,懵了。

“什麽寶物?”

他們和覃綽不是打祢衡洩憤嗎?只是情節輕微的傷人罪,關寶物什麽事?

學子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不等他再次詢問,便聽到鄭平的聲音仿佛地府催命的閻羅,驚得他冷汗暴出。

“藏匿禦賜之物者,會遭到怎樣的懲罰?”

鄭平語氣和緩,仿佛極普通的詢問。可學子在聽清他說的這句話後,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要厥過去。

打人還能說是個人糾紛,行為失當,若無嚴重的結果,基本可以輕拿輕放,最多說一句擾亂治安。

可盜竊罪……

盜竊關乎一個人的根本品行,是比傷人更嚴重的污點。

何況盜竊的量罪,和所竊寶物的價值有關。盜竊普通的寶物已經足夠嚴重,合夥盜竊禦賜之物……他雖然對律法不太精通,卻也知道,一旦涉及皇家的事,嚴重性不可同日而語,若真有人執意追究,甚至能硬扯上“對君王不敬”。

哪怕現在諸侯并起,漢室傾頹,對天子不敬的人已經排了個長隊……可那是在建安元年之前。自從去歲曹操“奉天子以令諸侯”以來,為了表達忠于漢室的态度,曹操對天子格外尊重,不僅明面上恪守臣子之禮,還優先緊着天子的各項需求,将一切好的事物都奉到禦前。

初迎天子之時,因為宮殿未建,曹操還将自己的宅邸送了出去,給天子居住,自己則與家人縮在一間農院小舍,成就了一段佳話。

不管曹操對天子的恭敬有幾分真實,至少明面上是從不懈怠的。

上行下效,這次的事竟牽扯到“禦賜之物”,勢必會引起縣衙的重視,嚴加查審。

更別說曹操那邊……或許為了天子而橫插一手,狠狠處罰他們,以儆效尤?

學子滿身冷汗,聲音無意識地變得尖利:“禦賜之物?怎會有禦賜之物?”

沒得到鄭平的回答,他不由又加了一句,“覃綽當真動了禦賜之物?”

這句質問沒有等來鄭平的回應,先一步被協助審理案件的主簿冷言怒斥道:

“縣衙乃清淨之所,若無此事,誰敢用禦賜之物造次?”

聽完這話,學子再不複原有的沉着之态,對覃綽的恨意達到頂峰:

他們幾人根本不知道什麽寶物,更別提所謂的禦賜之物!

覃綽慫恿他們對付祢衡,竟是為了趁機謀算禦賜之物嗎?

很快,學子又意識到另外一件嚴重的事:那件禦賜之物若為“祢衡”所有,祢衡的來歷定然不簡單。他們毆打祢衡,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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