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狂士楚歌
哪怕學子已經隐約意識到深層次的問題,開始後悔自己過多的坦白,此刻也無濟于事。
他不能收回已經說出口的話,更不可能決定他人的選擇。
最終,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在得知坦白從寬,且覃綽利用他們盜竊稀有珍寶後,所有同夥者供認不諱,承認了罪行。
一部分人單純不忿覃綽挑唆利用他們,還想讓他們背鍋;另一部分人則暗恨覃綽竟然獨吞寶物,沒有分給他們半點好處。
不管出發點是什麽,出于利己本性,他們都不會搭上自己,和覃綽一起承擔他們事先并不知情的“盜竊罪”。
被晾在案堂的覃綽絞盡腦汁地想辦法為自己脫罪,剛想出些許頭緒,就收到了同謀幾人的認罪書與檢舉書,不由傻眼。
同謀幾人自以為撇清了盜竊之事,單論傷人罪最多被羁押幾天,略作處罰。哪知他們寫完認罪書與檢舉書,竟被告知他們“打傷銅鞮侯,等候發落”,同樣傻了眼。
不是,這銅鞮侯是哪裏來的?難不成說的是祢衡?祢衡他是銅鞮侯!?
傷人者震驚無措,縣尉與縣令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們原先聽“祢衡”報案——說他不但被打,還丢了禦賜之物——盡管因為涉及禦賜之物而不得不予以重視,但他們根本沒往“祢衡”的身份上想,只以為他出自簪纓之家,祖上有人做過官,得過皇帝的賞賜,這才有一件禦賜的珪瓒。
因此,縣尉與縣令對鄭平雖然客氣,但這客氣只是基于祢衡本人的惡劣名聲,是為了避免麻煩,不願招惹對方的假客氣,極度浮于表面。
當最後收集好犯事者的證詞,縣官們準備結案的時候,鄭平突然取出代表銅鞮侯的金印,差點把所有縣官吓得忘記呼吸。
世人常說“天下輻裂,諸侯并起”,可這時候的諸侯并非真正的“諸侯”,不過是一個戲稱。真要說起來,唯有徹侯才能及得上“諸侯”二字。
秦漢爵制,徹侯為首。徹侯又分縣、鄉(都鄉)、亭(都亭),以縣為尊。
銅鞮侯正是縣侯,享有封邑,甚至能以縣立國,非鄉侯、亭侯可比。
雖說整個大漢江山,可以拎出的縣有一大堆,但是能封縣侯的,若不是宗室,便是于漢朝有大功勞的功臣及功臣的後裔。
以東漢特殊的立國背景,除了個別幾個權勢滔天的宦官,能成為縣侯的人,身家背景與世家人脈都不會簡單。
因此,歷任縣侯都是東漢公主的最佳擇偶候選,無一例外。
如今哪怕已是今非昔比,連年的戰火将尊卑等級變作了一紙荒唐,即便是天子也橫遭侮辱,淪為董卓等手中的傀儡。然而東漢未亡,仍為正統,士人們仍敬奉天子,遵循漢之教化。
不管衆人心中是如何作想,至少表面上皆遵從原有的階級與禮教,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而有曹操率先帶頭,重拾天子之尊,雖不知他這份心意能堅持多久,就目前而言,沒人敢在許都對皇家權威不敬。
縣衙的幾個縣官不過是食俸百石的小官,有的還不足百石,哪裏經得住縣侯的陣仗,再看鄭平的時候,簡直連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
唯有與縣尉一同從隔壁房間出來的荀彧神色自若,一如原先的那般:不因為祢衡惡名昭彰而退避三舍,心生偏見;也不因為他的身份驟然逆轉,成為食祿萬戶的侯爵而多一分看重。
他只态度平常地與鄭平見了一個士禮,溫厚坦蕩。
鄭平以士禮回之,在與他錯身而過之前,淡淡地道了一句:“多謝。”
一分驚訝之色自那雙潭水般清透的眼中劃過,荀彧擡頭而視,只看到鄭平快步離去的背影。
他忽然知道了鄭平在謝什麽。
“他如何而知?”
鄭平因為那罐傷藥特地又謝了荀彧一次。不止口頭上的言謝,他也将這份好意記在心中。
漢律繁冗,打傷平民和打傷徹侯當然不會是同一個處罰。當年的董卓再嚣張,也沒敢毆打皇帝,就連漢少帝劉辯也是他悄悄毒死的。後來事洩乃是情不得已,若當時能夠追究,董卓早死了一萬次。
何況此案還牽扯了禦賜之物的盜竊案,主犯覃綽勢必會得到嚴懲,從犯的幾人也讨不到好。
縱然死罪可免,也得接受髡首剃發之刑,送去建造部門“勞改”。
且不說覃綽等人在知道真相後是怎樣的一副心情,當遠在司空府的曹操收到縣衙親信傳來的情報,亦是吃驚不小。
他雖然早就通過孔融對祢衡的态度察覺到祢衡身份的不簡單,但他也只把祢衡當成孔融這樣的名流之後,沒想到他還襲了侯爵之位。
如果硬要掰扯,他也并不十分忌憚祢衡的這個爵位,只是處理起來會有些麻煩,而且容易引來政/敵的攻讦。
思來想去,似乎還是只有把人晾着這一條路可走。
曹操一想到祢衡那副狂态就心裏膩歪,他按下驀然升起的幾絲惱怒,決定當做什麽都不知道,按照老态度來對待“祢衡”。
他可不想在祢衡給他敷衍地行完禮後,自己還要回一個面見侯爵的禮節。
目前只有官職與加封,還沒有爵位的曹操剛蛋疼地決定好“應對祢衡方針一二三”,就接到“祢衡”求見的通報。
曹操深吸了口氣,讓人帶“祢衡”進來。
鄭平一進門,就看到曹操那張表現出不歡迎的臉。
他不由挑眉:
“想來是衡來的不巧,竟在司空犯頭疾的時候過來叨擾。”
平白被說“犯頭疾”的曹操第一反應以為鄭平在咒他,仔細一回味,才意識到祢衡應該是在諷刺自己擺臉色給他看,又或者在內涵上次自己故意裝病不出面,放任郗慮找他麻煩的事。
曹操心中不悅,面不改色地諷刺了回去:“無妨,孤知祢衡向來不識眼色,不會怪罪。”
鄭平過來不是找曹司空吵架的。剛才的那一句不過是順着祢衡這一人設的随口問候,畢竟要是對着曹操一張臭臉,他還能當做看不到,那他也就不是“祢衡”了。
因此,他沒有跟曹操擡杠,而是随便找了個位子坐下。
見他如此“自覺”,曹操眉宇一跳。但曹操終究沒說什麽,只冷冷地詢問:
“你今日來,所為何事?”
“衡離家已久,欲啓程回返。”
聽到這個答案,曹操差點咬住舌尖。
雖然他每天都在期待祢衡早點卷鋪蓋滾蛋,但當鄭平真的提出離意的時候,曹操一點也不想爽快放人。
原因無他,就跟祢衡喜歡和他對着幹一樣,他也看祢衡不爽,不想讓對方順利地達成目的。
所以曹操故意開口:“你不過是一介白身,去找縣衙便可,何必過來找孤?”
聽到曹操稱他為“白身”,鄭平沒有辯駁,更沒有拿出侯印的打算——盡管他猜測曹操八成已經知道他身負爵位的消息。
他随口道:“即便我向縣衙申請傳書,他們也會向你通禀。總歸是要經過你的首肯,何必多此一舉?”
他就這麽大咧咧地說出曹操如今對許縣的掌控力,讓曹操不由雙目一凜,重新打量了他幾眼。
未看出任何異常,曹操收回目光:“你如此開罪孤,哪來的膽氣請孤替你開這份傳書?”
“司空是個聰明人。利己利人之事,為何不做?”
這是“祢衡”第一次誇贊曹操,可曹操一點也不覺得愉快。
正如鄭平所言,他要走,曹操絕對放炮慶祝,恨不得他走得越遠越好。因此哪怕不爽祢衡,想要祢衡吃癟,狠狠地為難他,卻不會真的卡着送他走的通行文書,反而恨不得送他十份、百份,讓他早日滾蛋別湊自己跟前礙眼。
可要真的就這麽順他的意,曹操又覺得不爽至極。
他的不爽,不只因為必須順着祢衡的意,幫他開具通行用的傳書——如果不給祢衡開,讓祢衡一氣之下留下來繼續和他死磕,他只會更加不爽,說不定還會被氣得英年早逝——還因為祢衡有恃無恐,精準地看穿了他的行事風格。
曹操之所以同意在許都宣揚“青杏大盜”的假消息,并非為了祢衡(想也知道不可能),而是為了自己。
他準備出兵再次征讨張繡。在周遭虎狼環飼的情況下,祢衡的提議讓他計上心頭,決定順水推舟,激起城中諸戶的警覺,讓世家大族自發巡戒,尋找并揭發可疑之人。
曹操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自己想要征讨張繡的想法與對世家們的算計,他心知自己這個決定可能會引起一些人的疑慮,尤其是祢衡的懷疑。至于祢衡可能因為看穿了他的打算,故意設餌,引他心甘情願地跳下……曹操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假設。
直到方才意有所指的“利己利人”之言,猛地敲響了曹操心頭的那口警鐘。
他沉下臉,讓侍者取來筆墨與官印,潦草地寫下用來充當通行證的傳書。
“祢處士心思沉重,又狂悖無端,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死在道上。”
這倒并非詛咒,而是威脅。
曹操确實被他激怒了。
鄭平對這個威脅毫不在意。他收了傳書,即刻就走,在離開堂室之前,他側過頭,對那份威脅予以回敬:
“衡定不負司空的期望——待歸家探親完畢,再來與司空暢言。”
——誰說拿了通行證就要滾蛋?我不過是回家看看,既然你這麽讨厭我,我一定不負期望,早日回來氣你。
讀懂這個潛臺詞,曹操頓時臉色鐵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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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