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狂士楚歌
鄭平順利達成“三氣曹操”的成就,帶着曹操親筆撰寫的傳書,翩然離去。
曹操自恃身份,即便被鄭平氣得夠嗆,也不能出爾反爾收回寫好的傳書,只能幹瞪着眼,瞠着鄭平逐漸遠去的背影。
等到鄭平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曹操收回目光,揉了揉脹痛的眉心,極快地壓下所有心緒,沉着臉處理案上的公文。
随侍的仆從一個個吓得腿軟,将頭埋得極低,對“祢衡”這種刀尖上作死還能活得穩穩當當的人表示由衷的佩服。
……
鄭平倒不是故意去氣曹操,可既然臨走前被曹操威脅了一通,以他率性而為的性子,怎麽都不可能忍氣吞聲。
什麽都可以吃,只有虧不能吃。
他把握着反擊的度,既在虎面上拔了一根須,又不至于讓老虎惱極發狂,藝高人膽大地走完鋼絲,拍拍袖子全身而退。
他之所以敢這麽做,除了通透人心的本事,也因為他有足夠自保的底牌。
鄭平将傳書收入衣襟內側的囊袋中,正準備離開司空府,在迎面而來的小道上見到一個唇紅齒白,皮膚格外白皙的少年。
那個少年不過束發之齡,穿着帶花的精美衣裳,行步間透出幾分雌雄莫辯的柔美,成功地讓鄭平停住腳步。
這個少年他曾見過……怎麽就幾日不見,人就成了這樣?
鄭平回憶初見時的情景,很确定他當時見到的少年雖然同樣秀氣,但身上是很明顯的少年郎氣質,絕沒有現在這股讓人說不上來的……違和感。
又想到此人在歷史長河中留下的“女裝大佬”之名,鄭平剛升起的一絲疑惑很快便被打散。
“何大公子。”
既是迎面碰上,鄭平沒有故作未見之态,淡淡地打了個招呼。
何晏見鄭平竟然主動與自己招呼,吃驚不小。他遲緩了半拍,朝鄭平行了個士禮:“祢處士。”
鄭平泰然受之,視線落在何晏那件印着小花的衣服上。
《晉書》上說何晏喜歡穿“婦人之服”,被傅玄毫不客氣地吐槽“此妖服也”。
鄭平對女裝大佬沒什麽特殊的偏見,只因為何晏此人在歷史上也算是個特立獨行的奇士,不自覺地多給了幾分關注。
何晏如今倒沒有穿女子的衣服——或許有寄人籬下不敢太過出格的緣故,但這件衣服上印着的小花像是沙子中的一塊巨石,醒目得讓人無法忽略。
顯然,不知道這半個多月何大公子受了什麽刺激,竟突然改了衣品,有了後世“好婦人之服”的傾向。
行完禮的何晏注意到鄭平的目光,沒有任何的尴尬感與局促感,反而像是見到異性的孔雀,向其展示自身的優美姿态。
何晏舉手投足間透着風流之氣,脖頸如白天鵝般微微昂起。
“祢處士,我這一身是否絢美?”
鄭平:……
這話真答不出。
盡管他對女裝大佬并無偏見,但他本身并無女裝的癖好,審美無限接近鋼鐵直男。
讓他昧着良心誇獎何晏的這件小花衣,比去曹操面前吹一千字彩虹屁還難。
在唇舌交戰上無往不利的鄭平,第一次生出拔腿就走的沖動。
好在不等他化沖動為實踐,救場的人已經上線。
“祢處士,可是有什麽不妥之處?”
司空之子曹丕從另一側的棣棠園走來。因為院牆的遮擋,他沒有看見何晏,只通過敞開的月門看見鄭平站在小道上,薄唇微抿,一動不動,以為他遇到了什麽難處,便幾個大步靠近,以盡主人之誼。
哪知他繞過月門,一眼撞見穿着花衣,微微昂頭的何晏。
曹丕:……
何晏臉上矜持的表情也微微一僵,因為曹丕的到來而迅速收回。
曹丕抖了抖嘴角:“……你這是什麽鬼衣服?”
因為受到的沖擊太大,他一時顧不上還在場的外客,一腔白話脫口而出,都忘了用文绉绉的書面用語稍作修飾。
何晏沒有辯駁,一如初見時的那般,他在曹丕面前總是稍顯沉默。
曹丕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有些不妥,他面不改色地切掉自己原來說的內容,重來一遭:
“成何體統,還不速去換一身。”
說話間神色穩重老成,隐有兄長訓誡幼弟之态。
何晏比曹丕大三歲,聽到曹丕這話,卻并未有多少不忿之色。
他是曹操的養子,當以曹氏為半宗。按照漢律,若養父的嫡長子言之有據,是可以代替宗父對他提出誡言的。
曹操的長子曹昂于去年命喪穰縣,曹操的原配丁夫人因此與曹操決裂,自請下堂。曹操多次挽回無果,知破鏡不可圓也,又因曹丕之母卞氏賢淑,替曹操生下年長的四子,故不計出身,立卞氏為正。
因此,曹丕便是曹操如今實質上的嫡長子。
曹丕說完,未再理會何晏,轉而對鄭平道:
“祢處士,我送你一程?”
比起曹操,他的兒子曹丕對鄭平的态度堪稱絕世友善。
鄭平對這對父子的紅白臉并無想法。在他人展露惡意之前,他不會像原來的祢衡那樣,豎起全身的利刺用作武器。
因此他平靜地道了聲謝,跟着曹丕,沿着右側的石子路往府外走。
被落下的何晏一個人悄悄地回了後院。鄭平出了司空府,與曹丕互以士禮拜別,又去了學舍,與劉博士遞辭狀。
抵達學舍的時候,沿途的學子紛紛替他讓路,神色閃爍。
因為鄭平的要求,縣衙那邊并沒有對外公開訟狀與他的身份,但以學舍消息的靈通度,加上犯案的幾人有大半是由他們學舍所出,這些學子已經知道覃綽幾人因為打了祢衡被抓,覃綽還因為偷了一件寶物,将被判以重刑。
他們雖然不知道鄭平的身份,但見鄭平能把背地裏打過他的所有人一個不落地揪出來,不免驚異于他的智謀與手段。在新出爐的案件的震懾下,不管往日裏是否與祢衡有過舊怨,這些學子都不願在這個時候輕易招惹鄭平,禍及己身。
鄭平一路暢通無阻地見到了劉博士。劉博士同樣聽說了案件的事,對他慰問的同時亦有幾分唏噓。但他沒為覃綽等人說任何話。在聽到鄭平準備“回鄉探親”,以後還會回來後,他沒有接下辭狀,而是大手一揮,準許鄭平請長假。
“謄書一事,在你回來之前便全數交給胡郎等人。此項活計我先替你留着,若你回來後還想謄書靜心,可随時到我這兒來。”
鄭平躬身謝過,拜別劉博士,轉頭去了孔融處。
孔融今天正好休沐,還不知道鄭平在縣衙的壯舉。
鄭平來的時候他正在研究棋譜。看到鄭平,還沒來得及招呼他入座,就聽他把縣衙發生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
孔融不由吹胡子瞪眼:“如此重要之事,為何不提前知會我?”
鄭平解釋說,這事并不複雜,自己一個人能處理好,讓孔融知道不過是多一個人鬧心。
又點出棋譜上的訣奧,吸引了孔融的心神,與他一同探讨手談之術。
等到天色将暗,鄭平才提出自己準備離開許都,回家鄉一趟的打算。
孔融顯然知曉鄭平的真正身份,對此并無過多的意外,只在短暫的怔忪後,略有幾分落寞地道:“如此也好。”
鄭平不識離別之愁,也不願好友沉湎,把他向曹操要傳書的經過一五一十地道出。
孔融聽完他的敘述,知道他又去拔虎須了,再多的惆悵都在此刻變為無語與無奈:
“何必如此,你上回不是說……少氣司空兩句?”
“總不至于迎頭挨了一頓威脅,白白受這股氣。”
聽到鄭平的回答,孔融後知後覺地想起祢衡的脾性。
依照祢衡以往的狂躁性子,被曹操這麽一威脅,早就脫衣服跑過去罵了,像今天這樣不輕不重地刺曹操一句,已是十分難得。
孔融不由開始反思:難道自己因為好友最近脾氣變好,竟忘記他以前的所作所為,還對他起了更高一層的奢望?
如此一想,他覺得自己要求鄭平與曹操好好相處的想法真是太過得寸進尺,簡直無理取鬧。
于是他對鄭平說道:“似此次這般便好。下次若曹司空再來招你,你就依照今日之所言,予以回擊。”總之,只要是不突然發狂,脫掉衣服把曹操從頭發絲罵到腳後跟,都行。
鄭平本來在研究棋盤上的珍珑,聽到孔融這話,忍不住分神瞄了他一眼。
光聽剛才那話,還以為孔融也跟他一樣,對曹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仔細一回味,才知道孔融剛才那句話另有深意。
大約是祢衡幾次三番與曹操對罵給他帶來的陰影和刺激太重,導致他對自己的要求竟低到這種地步。
鄭平随口應下,将心神收回棋局。攏在袖中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衣袂,摸到一塊雞蛋大小、觸感冰涼的堅硬金屬。
停滞了片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摸到的乃是那枚“銅鞮侯印”。
這枚金印是他十天前在宅中找到的。
穿越最初,他大致查探了宅中之物,并未發現此物。
直至肯定了覃綽的異常,又對祢衡的疏狂不羁有了進一步的認識,他環視院中之物,最終将視線落在露天的陰井中。
鄭平借着繩索下井三尺,在井壁上發現了這顆嵌入石縫中的侯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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