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狂士楚歌

說是藤椅,實際上與現代的椅子截然不同,更接近這個時代的榻,只在靠背的位置墊高了些,便于倚靠。

躺在上方的男人不過弱冠之齡,皮膚白皙,眉目端正,身上穿着的衣物同樣簡潔而精美,乃是編得極密,繡着暗紋的绫織。一看便是養尊處優長大的富家子弟。

這對夫妻出身富貴,卻單獨居住在這荒山野嶺,身邊沒有多少侍從伺候——院中不見仆從,方才管事敲門,竟然半晌無人回應,還要勞駕女主人親自開門——着實令人稀奇。

更讓人詫異的是,院子裏的男人不僅神态呆滞,聽見門口的異響也一動不動,如同一個不會動彈的廢人,繼續癱着。

管家斂去眼中的異色,還來不及問候,便看到男人微張的嘴角留下一滴晶瑩剔透的液體。

為他們開門的女子連忙跑了過去,從懷中掏出手絹,替男人擦去流淌而出的口水,頭也不回地對他們道:“幾位請便,妾還要照顧夫君,顧不上招待,勿怪怠慢。”

口水淌到女子手上,女子卻一點也不嫌棄,動作仔細而周到。

這樣的情景,搭配男人身上的錦衣華服與冷峻優秀的長相,竟讓人莫名覺得瘆得慌。難怪女子剛才在聽到他們的來意後,竟說出“家中夫君可能會吓到幾位”這樣的話。

管家沒有貿然進屋,而是退回鄭平身邊。

“恩主,你看……”

鄭平沒有因為這一幕而生出特別的觸感,他冷眼旁觀着這一切,猜測着眼前這對夫妻的身份。

非富即貴的一對夫婦,住在荒山野嶺,身邊沒有侍從伺候。這倒也罷。但在亂世,又是如此人跡稀少的地方,即便二人沒有攜帶任何昂貴的物品,光憑女子清麗的相貌與窈窕的身段,以及這一身布料衣裳就能引來貪婪者的垂涎。

就算此二人運氣好,一直未碰上兇惡的歹人,可這名妙齡女子伶仃地居住在荒郊,身邊只有一個狀若癡呆、不會動彈的丈夫,她就一點也不害怕?女子在見到他們這一隊陌生人時,眼中并無任何畏懼之色,只有幾分正常而冷靜的打量與警惕。臨到最後,還坦然地同意他們在此休整的要求。

如此反常行徑,若非天生心大,必定有所憑仗。

鄭平起身下車,坐在駕車之位的侍從立即先一步跳下,伸手相扶。

鄭平動作一頓,順着侍從的手安全着陸。

今天的他穿了一身色澤清雅、袖口纏繞流雲紋的深衣,斂去屬于原主的鋒銳之色,看上去就像是一個文弱而随和的大家公子。

他緩步走到院門前,向二人行了個士禮,不卑不亢地道:“在下鄭平,自許縣而來。方才路遇此處,聞見鳥鳴清冽,恐天色有異,故厚顏前來叨擾,借二位院舍略作休整。”

類似的話剛才管事已經說過一遍。此時由鄭平這個主人再次述明,更顯尊重之意。

女子聽他說到許都,沒有露出任何異色。

倒是聽到後半句,敏銳地捕捉到鄭平話語中透露的別樣信息。

“天色有異?怎麽個有異法?”

鄭平神色間溢出幾分倦怠之意,似因為長途跋涉而感到疲累。

但他恪守世家君子之儀,不好對他人的詢問怠慢輕忽,遂強自打起精神,認真地答道:

“不足半刻,時雨将至。”

在鄭平身後,因為視角問題而被隔在門外的幾個護衛紛紛流露出詭異的神色。

尤其是親眼目睹過祢衡狂态的幾人,對比記憶中脫衣赤膊,一邊把鼓敲得震天響,一邊聲若洪鐘罵得人眼冒金星的狂士,眼前這個作出羸弱之态,彬彬有禮的文士顯得格外的不真實,仿佛被人下了降頭一樣。

更有眼力尖的,認出鄭平剛剛的“君子之儀”帶着幾分侍中荀彧的影子,而他眉目間特意表現出的倦怠之意又與曹操帳下郭祭酒相仿,赫然是臨時起意,拿了那兩個當模子,衣冠齊楚地來騙這不知情的二人。

随扈們不敢質疑鄭平的言行,各自低頭假裝看不到。

女子沒有看到這些人掩藏好的異色,所有心思都投在鄭平剛剛的那句“時雨将至”上。

她昂起白皙的脖頸,看了看天穹上的藍天白雲。

清空萬裏,秋色正好,哪有什麽時雨。

若是夏季,她或許還略作斟酌。如今已入了秋,她并非對天象一無所知的碌者,怎麽會信這番說辭。

女子立即認定鄭平剛才那一番話不過是托詞,此人必定有所圖謀,即便不是“那人”派來的試探者,也攜着叵測居心。

她的态度又冷了幾分,裝作替夫君整理收拾的模樣,不再理會幾人。

鄭平沒有解釋地形雨的生成,目光在女子衣襟前挂着的玉飾上一觸即離。

只輕飄飄的一眼,他便看出那塊指甲蓋大小的白玉挂墜并非單純的裝飾,而是一種能吹出聲音的玉哨。

依照他上輩子對世家大族的了解,這枚玉哨或許就是女子敢在偏居山間而無半點怯意的憑恃。

若自己這方真的是意圖不軌的歹人,女子絕對能夠在他們靠近前吹響玉哨,呼喚潛伏在附近的部曲衛隊。

而這對夫妻雖然養尊處優,靡顏膩理,手背保養得極好,不見任何勞作的細紋。可這二人藏在掌心的部位有薄繭,觀形貌乃是常年練劍所致。縱不能飛檐走壁,拳敵四手,卻也并非手無縛雞之力、任人所為之人。

更有趣的是……

鄭平的目光狀若無意,帶着少許好奇地落在目露癡意的男子身上。

他不動聲色地觀遍對方的面部與四肢,略加望診,便已察覺這人八成根本沒病,不論是呆滞的神色還是淌出嘴角的涎水都是對方故意裝出來的。

鄭平當做什麽都沒發現,關切地說道:“舍主似乎患了重病。我此番出門,備行人員中有擅岐黃之術者,不如讓他替舍主把把脈。”

女子清冷的神色不見絲毫動搖,她客氣而生疏地拒絕鄭平的好意,沒有任何遲疑:“多謝郎君。外子染病多年,神醫斷定此乃疑難重症,難以診治……郎君之好意,妾心領。”

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鄭平唇角微勾,未再多言。

侍從見談話告一段落,立即乖覺地從車上搬下來一只方形小枰,鋪在屋檐下請鄭平入座。

鄭平大大方方地坐下,還招呼随扈一起站到屋檐下,等着躲雨。

女子冷眼瞅着這一切,耐心等待鄭平主動露出破綻,看他究竟要耍什麽花招。結果這一等,沒等來對方的露餡,反倒等來了幾滴冰冷的水漬。

最初女子并未反應過來這是什麽,等她意識到這水漬是天上落下的雨時,落雨已彙如銀針,在院中編織密網。

女子臉色驟變,她還沒來得及起身,躺在藤榻上的男人先一步彈起,如一道迅疾的風,刮向屋舍後方的院落。

站在鄭平旁邊的護衛一個個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看着男人突如其來的詐屍現場。

女子顧不上遮掩,同樣往屋後跑。

鄭平見到這一幕,忽然覺得有些熟悉。

他囑咐侍從繞過屋檐過去看看,問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忙。

不一會兒,侍從獨自一人回來,跪坐在鄭平身邊耳語。

鄭平一聽後院果然堆着許多竹簡,眸光微動。

史書記載,司馬懿年輕的時候假裝風痹,拒絕曹操的征召。有一次讓人在院中曬書,突然降下大雨,司馬懿顧不上裝病,跳起來收書……

世間之事,竟有如此之巧?

莫非這對夫妻,正是司馬懿與他的發妻張春華?

這個念頭剛一出現,便衍生了新的疑問。

如果裝病的男子就是司馬懿……史書上明明記載司馬懿裝的是風痹,不是瘋病。風痹只會關節麻痹疼痛,不會導致癡呆。若那人是司馬懿,剛才的癡呆之态作何解釋?

時間線亦有幾分對不上。鄭平想起在許都時見到的一些與史載對不上的細節,一時琢磨不透這些是歷史記錄的偏差,還是……這個世界并非真正的漢末,而是依托于本世界的平行時空,或者某部與三國有關的虛拟作品?

因為後院所曬的書不多,夫妻二人拒絕了侍從的幫助,三兩下就将所有竹簡收到屋檐下。

他們好不容易甩去所有竹簡上的水漬,小心地用麻布擦幹表面,等處理完所有竹簡,準備将它們搬進去的時候,雨停了。

鍋底大的太陽從雲朵後跳出,發光發熱。

……還真是時雨。

張春華默然無言地看向自家丈夫,只看見丈夫鐵青的臉色。

司馬懿與她對視了一眼,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立即直挺挺地往後倒去。

鄭平等人剛繞到後屋,就見剛才還活蹦亂跳的司馬懿像一座被推倒的雕像,筆直地後仰。

他倒得太快,張春華來不及去扶,竟和他錯身而過,任由他磕在地上。

聽着特痛的撞擊聲傳來,把鄭平準備出口的關切話語擋了回去。

他甚至罕見地升起了幾分詫異。

這人……演得也太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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