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狂士楚歌
沒接到人的張春華下意識地低頭,看到磕在地上的丈夫因為疼痛而眉毛一抖,立即撲上去,抱起司馬懿的半個身子,聲情并茂地呼喚他:“恩郎,你沒事吧?”
見司馬懿閉着眼一動不動,她埋首小聲啜泣。
鄭平等人沒法當做看不到,一齊上前。
“夫人,舍主這是……?”鄭平做出一副驚訝且關心的模樣,吩咐身後懂醫術的部曲上前為司馬懿診治。
張春華這次沒有拒絕,她用手帕拭去面上的淚珠,娓娓道:“外子這病一直時好時壞。方才天降大雨,外子素來愛書成癡,許是憂心院後的竹簡被雨浸洇字跡,心急之下,竟強行奔到後院,收攏簡書……”
未盡之意,剛才只是司馬懿因為心急而強行爆發的潛能,現在書收完了,他就跟用完三分鐘變身時間的奧特曼一樣,恢複成半死不活的模樣。
這算是解釋司馬懿為什麽似癱似傻,口流涎水,卻在下雨的時候跟沒事人似的飛奔到後院。
司馬懿确實愛書成癡,不然他不會顧不上自己裝病的事,第一時間沖到後院救書。
可張春華說的理由到底牽強了一些,容易引起旁人的疑惑。然而此二人心理素質極為強大,哪怕意識到自己八成已經露餡,仍能若無其事地繼續演戲,還演得無比真實。
鄭平沒有拆穿之意,向張夫人表達了自己深切的同情:“辛苦夫人了。”
張春華低聲道謝,卻隐隐覺得對方這話聽起來哪裏不對。
那會點醫術的部曲是行伍出身,主治外傷和風寒,醫術不太高明,對司馬懿這“病”自然束手無策。
他不敢貿然診治,只好實話實說……倒是可以幫司馬懿腦後撞出的大包開點活血化瘀的藥方。
鄭平又讓護衛幫忙把司馬懿搬回藤榻上,整理殘局。
張春華以禮謝過,為了表示謝意,她從屋裏搬出一罐子蜜餞,送給鄭平等人作為謝禮。
鄭平倏然想到史書上記載的:司馬懿裝病被侍女看到破綻,張春華幹脆利落地殺了那個侍女,以防事洩……頓時覺得這罐蜜餞仿佛含着幾分殺氣。
但他只是平靜地讓人收了這份“禮物”,以雨停為由,提出辭請。
張春華站在門口為他們送行。等車隊行遠,她關上門,握着手中的玉飾看向司馬懿。
司馬懿已睜開那雙沉然的眼,朝她微微搖頭。
坐在馬車上的鄭平打開陶罐,用竹簽子翻開內側,發現只有桃幹後,興趣缺缺地丢給護衛。
“我不愛吃這個。你們拿去分了吧。”
這份蜜餞确實是無毒的,張春華也不可能在裏面下毒。
哪怕她真的起過殺心,生過送毒蜜餞将他們滅口的沖動,最終也會因為理智放棄這一打算。
她不能保證車隊中的所有人都能吃到這罐蜜餞,只要有一個人活下來,就是無盡的麻煩。
她不會做這種吃力不讨好的蠢事。
所以這對夫婦在權衡利弊後,選擇裝到底,若無其事地放他們離開。
鄭平也不負他們的期望,裝作什麽都沒看出來,不曾主動挑破。
護衛接過蜜餞,不忘拍鄭平的彩虹屁,這才帶着陶罐去車隊中均分。
經過大半日的相處,他們發現鄭平并不如傳言中的那般難以相處,只要不惹到他,他也不會主動招惹旁人,而且頗為大方。
緩慢的車速實在讓人昏昏欲睡。鄭平從懷中掏出一個小陶瓶,裏面裝着數十顆藥,是他在許縣的時候借一家醫舍做的成藥,用以化瘀驅痰,調理五髒六腑,治療原身的躁狂之症。
盡管時日尚短,看不出特別明顯的療效,但确實壓下了幾分煩躁之意。
接下來的路途可以說是相安無事,車隊暢通無阻,直達兖州地界。
半個月的時間裏,除了遇見司馬夫婦,唯有一件事不同尋常。
在靠近兖州地界的前一天,他在樹林的一條小路上發現一個蹲在巨石上烤麻雀的人。
那石頭約有半人高,石上之人穿着一身淺色葛布,轉動手中的樹枝,放在火堆上烤。
這人獨自在林中烤鳥雀也就罷了,竟還選了這麽一個高而顯眼的位置,怎麽看都有些怪異。護衛們警惕地将手搭在刀柄上,向鄭平請示是否繞道。
“不必。”
鄭平只掃了那男人一眼便收回目光。聞着空氣中混着焦臭的肉香味,他想起自己一夥人還未吃午飯,便讓侍從去開圓釜,取出早上剛熱的餡餅,分給衆人。
因為放在釜中,這釜是孔融命家匠特意打造的,具有保溫效果的容器,所以取出的餡餅留有餘熱,并順着這道餘熱散發着餅香。
蹲在石頭上的青年抽了抽鼻翼,朝他們這邊看了過來。
護衛們三兩下解決不大的餡餅,戒備地盯着青年。
車隊還在緩慢前進,等到經過那塊巨石所屬的路段,那人突然從石頭上跳了下來,正好落在距離車隊三丈之遠的地方,擋住他們的去路。
護衛們解開纏着刀的布帶,做好了一戰的準備。
然而前方的青年并未取下腰間的雙锏。他一直站在那個不遠不近的位置,沒有進一步靠近。
“可否與你們交換吃食?”
護衛長側頭看了鄭平一眼,見他慢條斯理地食用餡餅,不時飲一口蜜水,絲毫沒有開口的打算,只得自己出言交涉。
“交換吃食?用你這只烤焦的麻雀?”護衛長語氣尚可,說出的內容卻頗有幾分不客氣。
再看攔路的青年,劍眉星目,神清氣朗,渾身透着烈日般的濃郁生機,看上去并非詭詐之人。
他聽到護衛長的話,似聽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意味不明地揚眉:“自然不是。”
青年在護衛們戒備的目光中掏出一塊色澤清潤的玉佩,放在手中把玩:“這個,如何?”
說着商讨的話,青年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鄭平,等着這個真正的話事者開口。
鄭平咽下最後一口餅,平靜地取出細帛擦去嘴角的餅屑。
“你腰間的匕首可換。”
得到鄭平的這個答案,青年頗覺意外。但他很快明白其中關竅,臉上仍帶着熾暖的笑意,眼中卻透露出堅決的拒絕。
“武器不可。”
“我也不會占你便宜,除了食物,你可任意選一匹駿馬作為補償。”
精湛鋒利的匕首難得,亂世中的神駒更是難求。
青年那把做工甚佳的匕首,與孔融親自所選、由世家靜心養育出的寶馬,哪一方更珍貴些,尚不得定論。
可青年仍是想也未想,毫不猶豫地搖頭:“并非這個原因。”
鄭平直白道:“我對你的玉佩毫無興趣。”
說完,讓車隊繼續前行。
青年為他們讓開道,等到車隊即将離開,他突然跟了上去。
對于護衛們的警戒與敵視,他毫不在意,仿佛看不見橫在前方的刀刃。
“雖然不能用武器交換,但你可以選擇別的——”
“除了那把匕首,你身上并沒有讓我感興趣的東西。”
“我的身手還算不錯,可以護你一程。”
“我不缺護衛,何須再添一人增加口糧?”
青年跟着車馬的步伐慢了下來,他定定地看着鄭平,突然梗咽了一聲:
“這位仁兄,行行好吧,我快餓死了。”
鄭平:“……”
見鄭平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上的烤麻雀上,青年的神色更加悲戚:“我已在這片樹林迷路了五天,第三天我就吃完了幹糧,之後只能打鳥獸吃,可是我烤東西的手藝……咳,勉強吃了兩天,實在吃不下去了。你們是我這幾天見到的唯一一隊活人,要是你們不救救我,我就真的要餓死啦。”
青年神色并茂地訴苦,哪有初見時神清氣朗,一派飒爽英傑的模樣。
“……确實見者傷心,聞者落淚。”護衛們面無表情,鄭平亦是面無表情,如此總結道。
或許是青年的坦白觸動了鄭平的某個回憶,或許是鄭平想早點擺脫這人,又或許是日行一善,不缺糧食随便找個人處理一下剩下的餅糧以免隔夜,鄭平讓仆從取了兩塊餅,遞給青年。
青年謝過,立即狼吞虎咽地吃完。
鄭平的車隊繼續前進,還沒駛出數丈,那青年又跟了過來。
對上鄭平詢問的目光,以及護衛們幾乎要閃瞎人眼的刀光,青年解釋道:“不是纏着你們……我不認識路,先跟你們一段,出了林子就走。”
鄭平不置可否,那青年便綴在後頭,與車隊保持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
護衛們對他的警惕并未消失,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在即将走出樹林的時候,青年突然神色一變,朝鄭平喊了一聲:
“兄弟——”
這聲過後,他立即壓低少許音量:“莫再上前了。”
鄭平見他神色不似作僞,吩咐車隊停下:“為何?”
“前方有兵/戈之聲。”
鄭平神色微凝。
側耳聆聽,卻未聽到異常。
但這并不代表對方說謊。不管鄭平從前是何身份,他如今所用的都是祢衡的身軀,五感受限。即便對危機的敏感與反應能力極度優秀,也不能在段時間內改變原主的視覺與聽力。
因此,若是這個青年的聽覺确實異于常人,先他們一步聽到異響并非沒有可能。
護衛長曾經參過軍,他反應迅速地伏在地上,耳朵貼着地,仔細聆聽動靜。
其餘護衛不敢發聲,他們安靜地等了片刻,大約是心跳搏動十下的時間,護衛長猛地從地上爬起來,目露驚色:“調頭!”
鄭平果斷吩咐道:“帶上食物與水,其餘辎重抛下,割斷馬車繩索,立即縱馬離開。”
衆人依言而行,二人坐一匹馬,轉頭回返。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同樣騎着馬的軍/隊沖入林中,身後跟着數十支流矢。
看到前方被抛下的辎重與未走遠的騎者,這隊騎/軍亦是一愣。但他們來不及變換方向,只能策馬向前。
鄭平認出為首一人乃是曹操帳下的一名武将,與他在司空府的長廊上有過一面之緣。
跟随着這支騎/兵的流矢源源不絕,有幾只迅速逼近,射向鄭平等人的所在。
“小心!”
鄭平微眯起眼,一只銀亮的光芒以極快的速度向他射來,眨眼便抵達他的鼻尖。
那是一支見血封喉的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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