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狂士楚歌

鄭平眼疾手快地夾住箭矢,即刻意識到此舉不妥,順勢借着沖力往旁側倒下,遠遠看着就像被箭射中,從馬上跌落一樣。

“恩主!”

護衛長即刻駕馬而返,卻有一人比他更快,如一道疾風卷至鄭平身側,将他從地上扶起,避開驚馬的踩踏。

掩去一剎那的訝然,護衛長棄馬疾奔,趕至鄭平身邊。

“恩主,沒事吧?”

鄭平擡起頭,面上毫發無傷,只鬓角的一縷頭發被利箭削斷,與旁邊差了一截。

“無妨,幸而只是擦過臉側……”他轉向另一邊扶着他的人,借勢起身,道了一句,“多謝。”

“不敢居此功勞。”

原來剛才第一時間趕到他身邊的竟是那個在林中烤麻雀的青年。此刻後者眸光清透,仿佛看出了什麽,目光一直落在鄭平臉上,似有打量之意。

鄭平沒有理會,吩咐護衛長:“告知其他人:即刻棄馬入林。”

事先他們并不知道外面交戰的雙方會沿着這條林道沖入,因此只棄了辎重,騎上馬匹往回撤。

可現在軍/隊沖進林道,就不能再按原來的方案走——這片樹林只有這條林道比較寬敞,可容車隊經過,其餘地方并不适合車馬通行。

曹軍受另一只軍/隊逼迫,躲着箭雨入林,既來不及倉促棄馬,也不可能落散己方的軍/隊,只能往前沖。

同時,鄭平這邊的護衛騎術只能算是一般,沒多久便會被後方兵馬追上。他們若是繼續策馬撤離,不但容易遭到後方騎兵的沖擊,還會被箭雨波及。唯一的辦法,就是放棄馬匹,往兩邊的樹林跑,躲開騎兵和流矢。

護衛長領命而去。好在這支衛隊是由孔融從自家部曲中精挑細選,雖比不上訓練有素的精兵,但比一般的護衛要好上許多。有了明确的命令,哪怕再慌亂,他們也有序地圍着鄭平撤離,有條不紊地在旁邊的林中開道。

兩側的方向林木葳蕤,土地凹凸不平,十分不好走。

那個烤麻雀的青年利落地用鋒銳無匹的匕首掃清路障,還能抽出空詢問鄭平:“我力氣大,不如我背你?”

他的語氣十分赤忱,讓人一時分辨不出他是試探,還是單純的對鄭平的體能表示關心。

對此,鄭平只是心平氣和地回了一句:“多謝,我自己走。”

他盯着青年那張毫無緊張感,仿佛不見任何陰霾的臉,勾唇加了一句,

“你若有這份好意,不如回去把我那匹馬駒背上,反正你力氣大。”

青年臉上一僵。他剛才确實是故意的,因為在鄭平身上發現一些有趣的事,特意說了那樣的話。

他猜想過鄭平可能會不搭理,會惱羞成怒,會一笑置之,各類回答他都構想過,卻從未想到會是這種……這種讓人噎住,接不上話的輕嘲。

他分不清鄭平剛才這句話是發自玩笑,還是帶着譏諷的警告,只能确定這人很不好惹,和他看起來沒幾兩肌肉的身板完全不符。

青年不敢再随意撩撥,與衆人一同趕路。

一路無言。大約過了一柱香的功夫,衆人再聽不見任何動靜,停下休整。

全速跑了這麽久,即便是體能良好的護衛也有些累。

訓練度不如護衛的幾個随從癱在地上仿佛爛泥。

那一兩個乖覺的,強撐着不适,湊到鄭平身邊詢問他是否有所不适,欲替他擦汗打風。

鄭平擺擺手,讓這兩個管事一邊休息,找青年借了匕首,把被樹枝割破、挂下半截的袖子徹底裁去,放入懷中。

在一衆多多少少顯出疲态的随扈中,氣息未有任何淩亂的只有兩人。

一個是與他們在林間偶遇的青年,另一個則是鄭平。

若說鄭平是因為前世身份特殊,掌握獨特的行步節奏與呼吸技巧,即便此世所擁有的身軀并不強健,也能最大程度地提高行動的效率——那麽這個青年便是個人體質極其強大,這才表現得十分輕松。

鄭平對青年的體質做出了很高的評價,殊不知在青年眼中,他剛才的表現更令人感到驚訝。

鄭平取了水囊,飲了一半,又讓護衛長取下備用的水囊,丢給青年。

青年低聲道謝,飲水的動作灑落而并不粗俗。

只飲了幾口,他便合上水囊。正要還給鄭平這方,接到一句“你拿着”,未做任何推辭,把水囊系在自己的腰間。

看見這一幕的仆從覺得這人頗有幾分不客氣,鄭平卻沒有任何不豫之感,反倒覺得此人幹脆直爽,非虛禮扭捏之人。

青年收好水囊,鄭重地朝鄭平行了一個士禮。

他之前的言行均表現出一副游俠的儀态,此刻卻執士禮……鄭平若有所覺,耐心等待他的下文。

“李進,字季先,濟陰郡人。今日與君幸會,承蒙箪瓢之恩,進牢記于心。”

珍重而忱誠的話總容易讓人心生觸動,繼而忽表看重之意,從而達成“桃園三結義”的成就也不是沒有可能。

然而鄭平并非尋常人類,對于此類煽情的話,他一向無動于衷,莫得感情。

“不用,一個餡餅一壺水罷了。你若覺得計較,改日還我便是。”

還在醞釀煽情的李進:“……”

鄭平:“還有別的話要說?”

李進微妙地沉默了一息,再次開口:“這……你為什麽不按常理出牌?”

“這就是你要說的話?”

再次被莫得感情地擋回,李進擡手做投降狀:“我認輸……但我确實有心結交。”

“理由?”

“與你合眼緣。”

聽到這話,鄭平看了李進一眼。

對方仍然面帶嬉笑,眼中并無玩笑之意。

于是鄭平得以确定,剛才他夾住羽箭的一幕确實被李進看見了。

哪怕他反應極快,在接住箭的瞬間便已放開,借力改變箭矢的方向,作勢被箭擦過,落下馬來。對于體質遠強于常人,聽力與動态視力絕佳的李進而言,發現異常并非難事。

既然确定了李進的動機,鄭平便不再用鋒銳的言語紮他的心,坦然道:“你不能從我這得到任何東西。”

言下之意,剛才那一招不可能教他,或者,就算他教了,李進也學不會。

李進聽了這話,神色未變:“無妨,本就不是為了這個。”

見鄭平不再開口,他不甘寂寞道:“我向你自報姓名,你為何不說你的?”

“我為何要說?”

“我都說了,你為何不說?”

“我有要求過?”

李進一噎,環手睇目道:“有來有往,士之禮也。你不願通名報姓,莫非你身份有異,不宜說出口?”

此言本為激将,李進以為鄭平會回以嗤笑,或者反唇相譏,哪知鄭平竟贊同地點頭:

“正是如此。”

若道“真正的身份”,他确實算“身份有異”,不宜說出口。

李進盯了鄭平半晌,知道他油鹽不進,索性問了另外的話題:“剛才那隊兵馬進來的時候,我見你多瞧了為首的将領一眼,莫非你認識?”

鄭平聽若未聞。

就在李進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忽然側過頭,似笑非笑地對上李進的目光:“你在林中找誰?”

李進一愣,還未張口,又聽到一句——

“或者說……你欲穿過此林,是為了找誰?”

沒有得到答案,反被丢了兩個問題的李進睜大眼,用見鬼的眼神瞪着鄭平。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介紹自己的身份了,因為你是鬼。”

鄭平:“……”

說着,李進還重重點頭,自我認同,“能看透人心的鬼。”

鄭平沒有賣關子的打算,李進既然已經變相承認,那他也沒有隐瞞的理由。

“你說得對,那時我之所以予以關注,是因為為首的那個将領,我曾經見過。”

“‘認識’倒說不上,不過是一面之緣罷了。”

聞言,李進亦未在意,閑聊般地問道:“哦?那你可知道他是誰?”

“他是曹操帳下的陷陳都尉——樂進。”

李進漫不經意的表情凝固在臉上。他驚訝地睜大眼,帶着幾分難以置信:“曹操的軍/隊?”

鄭平見他态度有異,便知他定是與曹操這方有所瓜葛。

不管是什麽瓜葛,總歸不可能是“同名都叫x進”這個浮淺的原因。

安靜等待了一會兒,果然等到李進的再次詢問:“你可知……李典是否在此次曹軍的出征隊伍中?”

“不知。”他跟曹操又不熟。

不過李進既然提到李典,二人都姓李……

“李典是你何人?”

“一個親戚。”李進擺手,急着往回走,“一飯一水之恩日後再報,進有急事,先走一步。”

鄭平目送李進遠去的背影,還沒等那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中,李進突然去而複返。

“還有何事?”

“這個送你。”

聽到這句話,鄭平停下閃避的動作,手上被硬塞了一物。

低頭一看,是一根拔取倒刺的樹枝,上面串了一只烤麻雀。

鄭平:地鐵老平看手機.jpg

“這是何意?”

“雖然你不欲與我結交,但也請你嘗嘗我的手藝。”像是怕他拒絕,李進飛快地跑遠,隔了好幾丈沖他擺手,“告辭。”

等到李進離開,鄭平看了那串烤麻雀半晌,謹慎地咬了口。

片刻後,他面無表情地吐出焦肉。

能讓李進自言餓死的烤肉,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

鄭平等人在原地休整了半天,派了一個做過斥候的護衛悄悄返回林道探查。

護衛領命而去,過了一個時辰,負重回返:

“雙方軍隊已退。馬匹不見了,不知道是被他們帶走了,還是受驚四散……財物、器具少了大半,車具還在。我按照恩主的吩咐,在剩下的物什中挑了一些,打成包囊背了回來。”

馬匹丢失本是預料中的事,可護衛等人面上仍有憂容。

這裏距離他們的目的地尚且遙遠,丢了馬匹該如何趕路?

護衛長道:“此處離城池甚遠,馬匹不宜得,只得讓恩主委屈些,由仆等人輪流背馱,等進了城,再換馬匹……”

“無需如此。”鄭平擺手截斷他的話,“誰害我們失了馬匹,向他讨回來便是。”

“恩主的意思是……?”

鄭平一字一頓補充:“劫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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