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狂士楚歌
原來鄭平扔在地上的是一只竹箧,裏面裝着一塊素帛。
曹操取出素帛,将上面寫着的文字看了數次,壓下心中的震動,探尋地看向鄭平:
“這東西是真的?”
“或許是假的。”
聽到鄭平這話,曹操反而信了幾分。
他自己也沒意識到:假若鄭平直接把好處拿到他眼前,既沒有索求,也沒有擡杠,他反而會認為鄭平別有用心,認定他送來的重要軍/情是僞造的。
而鄭平現在提起了“索賠”,又一如既往不耐煩地與他頂嘴,這讓曹操下意識地給予了信任,對鄭平放心了不少。
“你有什麽需求?”
這份軍/情對曹操而言無比重要,他從不會因為個人情感影響大局,因此在權衡利弊後,他放下對祢衡的偏見,心平氣和地與鄭平商讨條件。
至于“這情報你是從哪裏拿的”,“你用了什麽手段攪亂侯軍”,諸如此類的問題根本沒必要問,就算問了也是白問。他知道鄭平不可能告訴他。
“我的需求,應當已經通過傳令兵知會司空了。”
鄭平把他在通傳前對傳令兵說過的話重複了一遍,“我在回鄉的半途中,因為被樂進将軍與侯成的交鋒波及,丢損了許多財物。侯成那邊對此覺得很抱歉,已将我遺失的馬匹如數賠來。我相信以司空的信義,侯成能做到的事,司空沒理由做不到。”
曹操被鄭平睜眼說瞎話的本事驚住,瞪眼瞅了半天,沒在鄭平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不自然。
“半個月不見,祢處士讓人着惱生厭的本事依舊,臉皮見長啊。”
那侯成還在帳外罵陣,詛咒盜馬賊呢,他是怎麽若無其事地說出“侯成很抱歉”,“把馬匹如數賠來”這樣的話的?
鄭平笑道:“不及司空。除了遺失的車馬,其餘之物皆為孔文舉所贈之手信,與準備帶回鄉送予家人鄉親的伴手禮。俗語有雲,‘禮輕情意重’,贈禮乃是無價之寶。丢失如此之多的無價之寶,衡心痛不已,只好來找司空,一訴心中的苦楚。”
曹操仿佛怒吞了旁邊那張桌案一般,覺得自己噎得慌。他沒有在鄭平面上看到任何苦楚,左瞧右瞧,這混賬就差沒在臉上寫明“找事”,“碰瓷”四個字。
如果不是對方送來重要的軍/情,正好撓中曹操的癢處,就憑剛才的那些話,曹操絕對會叫人幹脆利落地把他丢出去。
曹操掂量着手中的素帛,終究顧念着“拿人手短”,沒有再與鄭平較勁。
“直說了吧,你要孤補償什麽給你。”
鄭平沒有再說那些似是而非的廢話:“聽聞司空轄下有一處擅長冶煉之術,所鍛的兵器精密且鋒利。衡正好需要幾柄防身利器,不知司空能夠割愛?”
若是金銀宅邸,良田美玉之類的東西,曹操給了也就給了,眼都不會眨一下。但鄭平的要求和武/器/軍/備有關,涉及到立身根本,哪怕所要數量不多,曹操亦忍不住皺眉。
鄭平知道這個時代的工藝敝帚自珍,因此沒有出言強求,只是耐心等待曹操的回答。
曹操思量再三,想到那個軍/情的重要性,又想到鄭平手持如此重要的訊息,完全可以用它威脅,逼迫自己交易,可鄭平并沒有那樣做。
而讨要幾柄精良的兵/器,比起這個軍/情的重要度來說,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
對鄭平呈無限負值的好感度勉勉強強地回升了一點,曹操想到雖然鄭平今天仍帶着一張讓人生厭的嘴,卻沒有在實質內容上為難自己,暗道這祢正平或許沒有他想象的那麽讨厭。
又想到鄭平在侯軍中作亂,不經意間幫了自己的忙,曹操難得寬厚地加了一句:
“只需要幾柄兵/器?以這個消息的價值,你可以再一些別的要求。”
鄭平沒想到曹操突然一改平時的針對與挖苦,還為他着想,勸他再提一些要求,跟曹操一樣感到很不習慣,忍不住懷疑曹操是不是昨晚沒睡好,腦子發昏,又或者有別的圖謀。
他仔細琢磨曹操的話,沒多久領會到曹操之所以這麽說的原因,于是澄清道:
“司空似乎誤解了什麽。衡之所以來送這份軍/情,不是為了讨要報酬,而是為了歸還人情。”
見曹操因為人情二字若有所思,鄭平不客氣地戳破道:“別想了,不是你。”
他沒有去管曹操的臉色,竟是繼承了原主的遺志,在曹操發怒的邊緣反複試探,“司空切莫自作多情。”
和諧的假象就此打破,曹操不豫地指責道:“既然是還人情,你為何還要讨要兵/器?”
回答他的是來自鄭平的奇怪注視:“不是跟司空說過——我因為司空與敵軍交戰損失了許多財物,特來找司空讨要補償?”
捕捉到那仿佛看一個健忘老年人的眼神,曹操忍住想要噴他一臉的沖動,按住自己被佩刀吸引、意圖砍人的手。
他就不該跟這小混賬說這麽多!
反複默念“為了軍/情為了聲譽要保持寬和主公的形象”,曹操壓下暴躁的怒火,吩咐士兵去武備處把他那柄鋒利的青釭劍拿來。
“出征在外,武器不宜輕動。先把閑置的青釭劍給你,其餘武器,等戰事結束,你自己列個清單去許都取。”
公事公辦地交代完,曹操不想再跟鄭平說一句話。
鄭平亦見好就收,沒有再刺激曹操的神經。
主帳附近的幾個士兵都聽到了隐約的争執聲。後見親衛傳來,詢問緣由,得知曹操竟讓人去取青釭劍。
其中一個士兵乃是曹丕的親兵,平日裏有幾分小聰明。聽到這個消息,他結合以前的事跡,迅速補全邏輯,立即沖往曹丕的營帳,把他腦補出的“真相”彙報給曹丕。
“……祢衡被帶去主營,與司空争吵了起來。司空讓人提青釭劍來,說是腰上的佩劍不夠鋒利,要用青釭劍砍下祢衡的頭。”
曹丕聞言一驚,驀地站了起來:“阿父要殺祢衡!?”
同一片營帳內,郭嘉本過來向曹丕商讨後勤諸事,聽到士兵這句話,亦是一愣。
随即,他眸光一凜,帶着幾分微寒的冷意,鎖定在士兵的身上:“此言當真?”
士兵想也不想地道:“自然是真的。”
“主公豁達自制,能容人所不能忍。他若要舉劍殺掉祢衡,必是被氣得急了,被沖動之意左右。如若主公沖動得失去理智,又怎會在意手中之刃鋒利與否,能不能一刀斷下別人的頭顱?”
士兵一愣,對上曹丕同樣注入懷疑的目光,心中發慌,不敢說是自己自作聰明的推測,只好強辯道:“或許是威脅恫吓祢衡也不一定……”
郭嘉笑了一聲,點到即止,不再說話。
曹丕聽出端倪,氣憤地蹬了士兵一腳:“你好大的膽,竟然編造事實,蓄意編排主帥?到底是何居心!”
士兵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句話露出破綻,連忙趴伏在地上,兩股戰戰:“小的絕無此意,只是聽漏了消息……”
“你平日裏就愛賣弄,我當你機靈,卻不想竟是自作聰明。如此自作主張,我這裏是留你不得了,你自去領十記軍棍吧。”
趕走吓得連滾帶爬的士兵,曹丕坐回案後,老神在在地嘆了口氣。
“二公子為何嘆聲?”
“我識人的本領,竟未繼承阿父的一星半點。”
“二公子若以為主公帳下沒有方才那樣的人,那可錯了。”
曹丕老成穩重的臉上罕見地露出驚訝之色。
“對于主公而言,所有人皆可用,這正是——唯才是舉,不計其他。用其才而監其德,使用他的才華而不被對方所蒙蔽,這才是上位之道。”
曹丕聽了這段話,忍不住想到某個反例,質疑道:“人皆可用?可是祢正平——阿父就沒有用他。”
郭嘉笑意漸深:“你怎知——主公是沒有用他,而不是在尋找該如何用他的方法?”
鄭平從曹操營帳中走出,腰間別着一柄青釭劍,步履生風。
他被士兵帶到一個剛鋪好的帳篷裏,還沒休息多久,便有人過來找他。
來找他的不是別人,正是送了他一只難吃的烤麻雀的李進。
李進一邁入營帳,就見到鄭平腰間那柄吸人眼球的寶劍,不由多看了幾眼。
“哪來的?”
“忽悠來的。”
李進才不信他,在外面搬了塊硬石頭當試金石,慫恿他試劍。
鄭平本不會理他,但正好他也想試試新武器的手感,便抽出青釭劍鋒,對着石頭輕輕一按。
如同切豆腐一般,石頭變成了兩瓣。
鄭平不由訝然。
史書中并未描述曹操所持之劍的劍名,青釭劍這一說法,出自《三國演義》。鄭平在剛拿到這劍的時候,雖然知道這劍十分鋒銳,卻從未想到它能鋒銳至此。
它确實如《演義》中所講的那樣,削鐵如泥,堪稱絕世利刃。
李進盯着這柄寶劍,眼睛紅得似一只兔子。
“你不是想要我的那把匕首嗎?我覺得我現在可以給你……”
鄭平毫不猶豫地收劍入鞘:“你在想屁吃。”
李進被他突然冒出的某個不和諧詞彙震了一下,眨眨眼,遲緩而不可思議地重複:“你剛才說什麽?”
“無他。你過來就是看我試劍?”
對他這說完不和諧詞就若無其事當沒說過的态度,李進不滿地瞪眼。他想仔細分道分道,又覺得這事确實沒什麽好說的。
他對鄭平道:“當然不是,我又不知道你拿了一柄利劍回來。”
李進頓了頓,突然壓低聲音,對鄭平道:“祢是你的假姓吧?你的名字是‘衡’,那你有沒有一個弟弟……名字叫‘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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