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狂士楚歌

因為女孩普遍比男孩發育較早,十五歲的郭暄比同年齡段的少年還要高挑一些。她的眉眼還未完全長開,卻十分精致,眼睑與鼻梁處用特殊手段做了修飾,看起來更顯少年英氣。

這大約是世家用來喬裝飾容的秘技,若非鄭平前世認識的某位朋友精通易容之術,時常在他面前搗鼓技藝,鄭平還真不一定能發現少女的真實性別。

郭暄見到鄭平,眼中露出真實的喜意。她穿着世家少年的出行服,本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邸舍的矮榻上,在鄭平出現後,立即從榻上一躍而起,飛快地撲入鄭平的懷中。

突然被陌生人撲了個滿懷,鄭平的腰背下意識地一僵。

在郭暄沖過來的時候,他下意識地想要避開,但他知道這麽做并不妥當,最終忍住後退的本能,将這個“弟弟”接住。

早在來這之前,鄭平便已猜想過無數可能,模拟自己對這個“弟弟”應有的态度。

如今弟弟變成妹妹,雖然一些事情上多了點不便,但大致并無偏差。

郭暄緊緊抱着他不放,聲音中透着欣喜與少許梗咽:“阿兄,你到哪去了,這麽久也不寄一封書信回來。”

鄭平做好了充足的準備,卻唯獨沒想到“弟弟”會哭。他微怔了片刻,想起許都那個自閉男孩對祢衡的親近與信賴,心中多了一些猜測,略帶遲疑地将手蓋在郭暄的頭頂:

“是阿兄錯了……”

鄭平感到自己的衣襟被懷中的女孩揪緊,下一秒,女孩嚎啕大哭,還不時地用拳頭敲了敲他的胸膛:

“壞蛋,阿兄是大壞蛋——”

向來泰山崩頂而不變色,從不知退縮為何物的鄭平,此刻目光呆板地頂着牆上的一塊黑點,第一次開始懷疑人生。

好在他馬上想到了脫身之法,學習另一個豢養獅子的好友,像撫摸獅毛一樣地摸着郭暄的發頂。

“莫哭了,阿兄向你賠罪……李兄還在這,你這樣哭哭啼啼的,豈不讓他笑話?”

李進原本安靜地呆在旁邊當透明人,旁觀這對兄妹的重逢之情,哪知戰火突然燒到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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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郭暄的古靈精怪,他連忙道:“阿暄聰慧可愛,我怎會笑話他?”

這一招果然有效,郭暄立即收了眼淚,已經初見時沉靜穩重的模樣:“讓李家兄長見笑了。多謝李家兄長帶阿兄回來,暄感激不盡,他日必向李家兄長親奉謝禮。”

李進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只是幫個小忙,阿暄你也太客氣了。該是我感謝你幫了我大忙,如果沒有你的計策,我還不能這麽容易從太守那脫身。”

他料這對兄妹久別重逢,必定有許多私話要說,便故意道:“剛才我見到市上有個賣柿子餅的,正好饞了,我去去就來,回來給你們帶點。”

說罷轉身就走。

李進走後,鄭平看向郭暄,郭暄也目不轉睛地盯着鄭平。

鄭平淡然道:“說吧,怎麽回事。”

他沒有限定詢問的事項,刻意模糊了主語,一切單憑郭暄理解。

郭暄眨了眨眼,從桌上拿了壺,給自己與鄭平各倒了一杯熱水,這才回答道:“族中現在亂成一團,姑母讓我來找阿兄,囑咐你這幾個月不要回去。”

李進曾經說過,郭暄的哥哥叫韓衡。如今已确定祢衡本名韓衡,與郭暄不同姓,他倆應該是表兄妹的關系。

那麽郭暄口中的姑母,就極有可能是祢衡的親母。

鄭平雖做出這樣的猜測,卻沒有急着确認,而是問道:“族中為何亂成一團。”

郭暄将其中一杯熱水端給他:“反正是與你我無關的事,阿兄可不必理會。”

鄭平卻沒這麽好忽悠:“既是無關之事,聽一聽也無妨。”

郭暄的手剛剛随着水杯遞出,聞言不由一頓。她驚訝地擡頭,再次認認真真地将鄭平打量了一遍。

鄭平随她打量,神色間不見任何異狀。

他心知自己與祢衡不可能完全相同,卻也不懼被郭暄看出。

總歸到頭來一句:被社會毒打過一頓,成長了。一瓶萬金油通關全場。只要他不在其他方面顯露異常,尋常人皆不會往離奇詭谲的角度去想。

果然,郭暄只看了鄭平一會兒,并未露出懷疑之色。她眼中略有幾分感慨,仿佛見到頑皮搗蛋的孩童終于懂事了那般,欣慰而惆悵:“阿兄真的變了,以前你不會多問。”

鄭平接過那杯水,沒有出聲。

他知道郭暄為什麽這麽說。過去的祢衡除了久纏狂病,自身亦無比高傲,甚至可以稱得上孤芳自賞。除了孔融與他的家人,他從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更不會管其他人的是是非非。

若是祢衡在這,他最多只會問一句:“那什麽時候能回去?”絕不會問出“是什麽事”這樣的話。

所以郭暄以為自家兄長成長了,懂得關注各種紛雜之事,一時之間不知是喜是憂。

她沉思片刻,到底沒有隐瞞,準備将所謂的“族中的事”說出來。

“姑母不讓我與你講……但我認為,讓阿兄認清一些人的真面目,今後提高警惕也不是壞事。”

鄭平察覺到郭暄言語中似在把握度量,徐徐帶出,好像是顧及着他的接受能力,顧及着狂病的病情,做了許多鋪墊。

他想知道的是完整而準确的消息,不需要郭暄言語上的關照。

因此他直接從懷中取出一塊小巧的物什,勾着頂端的穗繩,倒挂着置于郭暄的眼前。

“可是為了這個?”

鄭平取出的物件,正是銅鞮侯侯印。

郭暄素來知曉自家兄長聰慧,卻未想到他出門一趟,竟成長得如此迅速,敏銳得令她心驚。

她緩緩點頭,氣憤道:“那些混蛋竟然說阿兄在許都得罪了曹操,已經被人打死在了外面;還有人嘴巴不幹不淨,說阿兄并非姑父親子,不配承嗣,更不配繼承銅鞮侯的爵位……”

聽到前半句時,鄭平心中一動。

這句恰好貼合的話,究竟是巧合,還是……祢衡被打至死的事另有玄機?

當初被截在巷中套麻袋洩憤,其中有一兩人下了死手,他本以為這是人性之惡的衍射,卻未想過其中可能隐藏另外一種可能。

而故意傷人與買兇殺人的罪責,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如果當中真的有被收買的殺人之刀,一定會在二者之間咬定前者,不可能承認事情的真相。

郭暄還在細數某些心懷惡意,如食人鮮血的水蛭一般的族人,就聽鄭平忽然道:“我們回去。”

郭暄一時沒反應過來:“唉?可是……可是姑母讓我們別回去……”

“我既然繼承了銅鞮侯的爵位,便是家中頂梁。他們若對我繼承爵位一事心存質疑,那就叫他們過來找我,當面對質。”

能年紀輕輕繼承縣侯爵位,意味着直系親屬皆盡去世。

而縣侯乃是規格最高的爵位,非嫡長子不可繼任。族中某些人既然敢拿他的死訊與血脈逼迫,可見他這一脈剩下他一個男丁,并無其他兄弟,所以這些人才會有恃無恐,并且将縣侯之位當成香饽饽,誰都想來分一杯羹。

如今家中無其他直系男性長輩,也無其他男性子弟,只一個寡母獨守,守族人逼迫,在這種情況下,若不回去撐門立戶,如何還算得上一個男人。

更何況——

“士者,正該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或許你已無法感知到一切,無法再擁有喜怒哀樂。

但是。

你的恩仇由我替你歸還,你的心願由我替你達成。

郭暄聽到這句話,怔怔地看着鄭平。

她察覺到這句平靜話語中暗藏的殺機,更驚駭于兄長眼中從未有過的暗芒。

“阿兄,發生了何事?”

若只是族人散播謠言,對他污蔑咒詛,兄長會氣憤,會辱罵,但絕不會因此露出殺意。

“‘在許都得罪了曹操,已經被人打死在了外面’?”鄭平慢條斯理地咀嚼着這句話,唇角的弧度帶着冰寒的冷意,“确實差點被打死在外面,卻不是曹操所致。”

郭暄大駭:“阿兄,你,你真的——”

“阿暄勿憂,我已無恙。只不過此事發生還不足一月,他們如何早早知道我‘在許都得罪了曹操,已經被人打死在了外面’這件事?”

仿佛被一盆冬日河湖裏的冰水兜頭澆下,郭暄齒間打着寒戰道:“他們——他們怎敢——”

顫抖的手被人握住。鄭平抓着她的手,聲音平緩而沉靜,令她迅速安定心神:“阿暄,人之生也固小人[1],只需秉持正心,泰然處之。不同流合污,亦不畏懼其态。”

人性自私,但經過後天的教化,每個人之間的道德與原則各不相同。遇到為了丁點利益就對自己傾瀉惡意的小人,只需端正內心,用本心對待,不要畏懼他,也要警惕着,不和他成為一樣的人。

郭暄握緊鄭平的手,認真默念着剛才的那段話,一字一頓,認真地回複道:“暄謹記。”

半個月後,鄭平等人坐着馬車回到銅鞮縣。

他們并未提前寫信或是派人知會,可一進入銅鞮縣的地境,就有一隊部曲攔下他們的馬車。這隊部曲後方,停着一輛華美的安車。車上坐着一個年紀較大的儒士,以及一個年輕了一輪的中年文士。那蒼老的儒士閉目不眼,年輕些的中年文士維持着表面上的客氣,語氣卻顯得無比輕慢:

“十六子侄,你怎麽還敢回來?”

又将視線轉向郭暄,冷哼一聲,“果然是幼年失怙失恃,竟如此不知禮數,着男子之服,莫非是想效仿那禍國妖姬妺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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