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狂士楚歌

有那麽一瞬間,孫權當真生出“時也,命也”的感慨。

可這份動搖也不過是僅僅持續了一息。幼年喪父,少年喪長兄,青年喪母、喪弟。接連失去至親,獨自擔起江東基業的孫權早已磨練出無比強大的心性,但凡做出抉擇,就絕不會後悔。

等他們被搜山的衛兵發現,逼到山頂,孫權拔出佩劍,對鄭平、謝諸二人道:“今日是權對二位不住,不敢誇口盡誅仇敵,只願殺個痛快。”

危機關頭,謝諸也放下對孫權的不忿,挽劍道。

“廢話少說,此地狹隘陡峭,衛兵不得盡入。若進退得當,未必不能殺出一條血路來。”

兩人都默認鄭平不通武藝,絲毫配不上用場。

如果換作品德惡劣之人,或許還會生出歹心,把他丢出去當擋箭牌,供自己逃生。好在孫權與謝諸雖然脾性不同于常人,到底有着自己的底線,又好歹與鄭平有患難之誼,怎麽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他們既然認為鄭平幫不上忙,就只讓他留在後頭,由他二人迎面對敵。

謝諸的武藝确實不負傳言,十分厲害,但也沒有傳言說得那麽誇張。以一當百他做不到,只能一個打四五個,世家養的士兵不是酒囊飯袋,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弱。

而孫權的武藝亦是不俗。旁人皆認為孫權善于運籌帷幄,但比不上其兄孫策與其弟孫翊的勇猛善戰,并不知曉孫權的武藝并未荒廢。因為尚武的家風,孫權自幼習武,又因為父兄的死,明白“獨勇非勇”,于處事之道更加圓滑。但他同樣明白武力傍身對亂世求存的重要性,因此在忙于政務之際,每日都抽出固定的時間練劍,從未有過一日荒廢。

鄭平站在後方觀察了片刻,确定孫權的武藝并非花架子,對付世家大族豢養的精兵竟也游刃有餘。

只可惜,哪怕占據了地形之利,且孫、謝二人的劍法遠強于旁人,以少擊多終究是艱難之舉。他二人便是體力再好,也無法應對十數人的輪番攻擊,很快便被耗得氣息紊亂。而兩個人四只手兩柄劍,也無法擋住所有人的去路。有二三個人見兩人盡管難以攻克,倒也不是啃不下的骨頭,趁着二人疲憊,且暫且退之際,立即從空隙繞過二人,攻向鄭平的所在。

孫權、謝諸二人已無暇顧及鄭平,他們原以為會在不久後聽到身後傳來的慘叫聲,哪知慘叫是慘叫了,慘叫的卻不是他們熟悉的那個人。

二人迫不及待地想回頭看看身後的情況,但被四五個持刀的部曲纏着,根本抽不出空來。

其他的部曲因為視角原因,視線被嚴密的樹叢和晃動的人影遮擋,根本看不見那邊的景象。聽到同伴們傳來的慘叫,一些人不免抓耳撓腮,又驚又慌,急迫地想知道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

此時的鄭平正巧收回手,揣着袖,看着兩三個部曲掉了佩刀,抱着腳指頭單腳在地上亂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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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個部曲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還沒靠近鄭平,就忽然感到腳指頭仿佛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随即就是難以忍受的劇痛。

他們本是部曲,不說常年征戰,也是糙老爺們,受慣了傷的。可不知道是因為十指連心,還是因為這傷來得邪門,三人竟然都無法忍耐這突如其來的腳趾之痛,幾乎是立刻丢下刀,抱着腳趾蹦跳慘叫。

等疼痛降到三人可以忍耐的程度,其中一人驚懼道。

“這是怎麽回事?”

他們都還沒挨到人,腳指頭就突然像斷了一樣疼痛難忍,難道他們撞了什麽邪?

鄭平坐在一塊竹盆大的岩石上,“好心”提醒道:“是幾只米粒大的毒蟲,咬傷你們後便鑽入了地底。”

這三人本就因為無端的疼痛而驚恐,此刻一聽“毒蟲”二字,更是飛快地變了臉色。

他們紛紛往疼痛的部位看去,只見軍履上破了個芝麻大的小洞,還真的像被毒蟲猛獸咬穿。又飛快地摘下鞋,發現腳上的大拇指已經又青又腫,那青色逐漸變黑,還慢慢鼓起一個小包。

“這是什麽毒蟲?!你給喂了什麽毒?!”

其中一人驚怒地叫了起來,稍靠後的那一人聰明一些,沒有多問無用之事,而是幹脆利落地狠一狠心,将發青的部位削下一層皮肉,再龇牙咧嘴地給自己止血。

另外兩人見他舉措,也有樣學樣。包括那個放聲質疑的部曲在內,紛紛撿起大刀,削去腳底上的一層皮肉,再龇牙咧嘴地拿土止血。

鄭平卻只是搖了搖頭:“毒早已順着血脈逆流,只除去表面那一層又有何用?”

先前那個出言質問的部曲冷笑道:“你當你阿耶是吓大的?什麽蟲有那樣的威力……”

鄭平嘆息道:“你們自己丢進屋的蠱蟲,竟不曉得它的作用?”

聞言,三人皆是一驚。

能被派來出任務的都是各家深受信任的親兵。因為任務目标的特殊性,他們之前為了完成任務,聚了幾次,也知道個別家族花了血本,拿出了普通家族平日裏絕對接觸不到的東西。其中有一樣就是劇毒的蠱蟲。

這種蠱蟲牙尖嘴利,能咬斷實木,擅長在土中隐蔽,同時毒可封喉。只要被咬上一口,別管傷口多淺,毒會很快入了心肺,不出一盞茶的時間便會暴斃。

之後因為人手未趕到,去謝家探查的衛兵并非死士,存了點私心,便在情況不明的情況下把重要的蠱蟲全部倒入了謝宅。

後來他們去謝宅查看,發現目标早已逃走,那毒蟲全然派不上用場不說,還全部失了影蹤。

部曲們原以為那毒蟲是因為怕光,鑽地而逃,哪知會落入對方手中,還被放出來咬了他們三人。

三人的臉色漸漸慘白。他們知道那毒蟲的威力,正是因為知道,才會驚恐無措,茫然而絕望。

其中一人想自斷一腿,可卻遲遲下不了手。

倒并非不舍,而是因為哪怕現在斷肢,也改變不了毒入肺腑的事實,對結果全然無益,反而讓自己好端端地死無全屍。

“卑鄙……”

一想到自己會因為這莫名其妙的暗算而憋屈地死去,三人便情緒翻滾,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吐出這二個字。

鄭平神色未變,只眼中多了一分譏诮:“這蟲也是你們尋來的。我三人僥幸未被你們所害,如今你們運氣不佳,自食惡果,害人終害己,又有什麽顏面說出這兩個字?”

三人憋悶不已,心中充滿悲涼。一人甚至在想,這狠毒之法也不是他們想的,蟲也并非他們所捉,助纣為虐的部曲有幾十人,憑什麽只有他們三人食了惡果,得此不公?

另一人亦深恨自己受此大黴,他想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結果了對方,好拉害自己的人墊背,可一想到這毒越動越快,若安靜站着,可能還能活一盞茶到半個時辰的時間,若他随意亂動,說不定還不等他拿起大刀,毒就被運入心脈,藥石罔效。

因此三人皆木頭似地站着,或恨自己的倒黴,或恨命運的不公,更有恨鄭平三人沒死在蟲咬之下,恨那培養毒蟲、将毒蟲交給他們的。

他們并不知道的是,鄭平剛才的話全是忽悠,他們三人根本沒把那幾只毒蟲帶出來。他們急于趕路,那些毒蟲又過于危險,誰會嫌自己命長地把毒蟲帶在自己身上?全都就地焚燒,連個灰也沒剩,這些人自然找不到。

而這幾個人剛才之所以會腳指頭劇痛,并且又青又腫,還在鞋子上破了個小洞,只是因為鄭平借了上輩子拿來吃飯的本領,用尖銳的小石子攻擊了他們的腳指頭。

通過巧力抛出的小石子被賦予了強大的穿透力,再加上石頭上的鋒利邊角,在質量并不好的鞋子上紮了個洞,順便把腳指頭打傷并不是一件難事。

腳指頭劇烈疼痛,痛得異常不是因為毒,而是因為鄭平瞄準了他們的穴位;腳指頭又青又腫,還突然有一個小黑點肉眼可見地擴大,也不是因為毒,而是因為小血管被石子打傷,形成小裂口,導致血液溢出的結果。

這不過是丁點大的小傷,還不上他們砍柴時被切除的一個小口。至少小創面容易發炎,而內悶的淤血,在并不嚴重的情況下,只要多次按壓傷口,按住血管的創口,不用片刻,內創便會自己止住。過幾日再用溫水敷一敷,淤青之處自會完好如初。

只可惜幾人被先入為主的想法蒙蔽,又被鄭平的幾句話忽悠,不但拿刀割了自己的皮肉,加劇了傷勢,還自以為命不久矣,不願再耗費性命追擊與他們無冤無仇的鄭平,而是站在遠處,自艾自憐。

不多時,當孫權、謝諸二人逐漸支撐不住,即将被圍攻者斬于刀下的時候,離孫權、謝諸二人最近的幾個部曲突然嗷嗚一聲,抱着腳趾單腳直跳。

因為場面過于滑稽詭異,孫權、謝諸二人一時之間沒有回神,忘了補刀,只渾身上下盈滿了“……”的符號。

未等他們緩過神來,來處的山路突然傳來一聲喧嚣。

這回是真的援軍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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