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狂士楚歌

對于鄭平的話,劉協雖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平靜的神态已将真相顯露無疑。

“書令今日前來,只為了說這個?”

鄭平沒有因為天子漫不經心的态度而生惱,反而比劉協表現出的姿态更加置身事外。

“若非天子對衡‘青睐有加’,在派人刺殺丞相父子之際特意宣衡進宮,衡今日如何會再入殿中?”

劉協俄然一笑,從高座一級一級地走了下來,口中道:“既知縣侯有一劍貫日之能,多次壞朕好事,朕如何不提前做好準備?”

鄭平沉然道:“原來副相驚馬那一回也是天子所為。”

劉協在距殿堂還有三級臺階的地方停下,目光在鄭平身上轉了一圈,仿佛第一次認識他:

“你既然已經猜出,為何不告訴曹操?”

鄭平沒有為自己遮掩的打算,毫無顧忌地直言:“丞相稱病未見,自不得相告。”

這話好似戳中了情緒的開關,讓劉協浮于表面的笑真實了許多,更多了一分諷意:

“曹操素來多疑,只需些許捕風捉影之事,便能讓他忘卻多年之誼,全然相負。”

鄭平對這誅心之論無動于衷,既不因為曹操的拒見而惱怒憤恨,也沒有因為劉協的挑撥而怒目而視,冷言辯駁。

他只是道:

“天子此言,仿佛曾被丞相負心薄幸,盡吐作為過來人的哀怨之語。”

狀态正佳的劉協突然被狠狠地梗了一下,莫名生出一股微妙的煩躁之感。

所幸他早知道鄭平素有驚人之語,哪怕已經覺得說不下去,還是重新回檔了心态,面不改色地繼續道:

“昔日呂伯奢一家,不正是因為曹操的疑心而成為冢中白骨,皆盡喪了命?枉死者幾何?而今曹操已生問鼎之心,若其獨登大寶,終将兔死狗烹,令爾輩不得安寧。”

鄭平實在不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麽籌碼值得天子拉攏,他見劉協話裏話外确實存了勸投之心,并不想聽長篇大論的他索性直接道:

“昔日漢高祖亦對韓信等人兔死狗烹,又是為何?”

搬出劉家老祖宗,總算止住了劉協的話匣。

漢祚綿延,始于高祖,就算他是皇帝,也不好對高祖的行為妄加非議。

鄭平這話相當于直接拿出一團比拳頭還大的面餅,一口堵死了他排演了許久的剖心之語。

經此一役,劉協實在說不出什麽剖心析肝的話,他只怕自己在多說幾句,就要被鄭平氣得當場剖心,直接一了百了。

實際上,因為一些原因,劉協一早便查過鄭平的來歷。他順着宮中幸存的文籍記載查到鄭平祖上姓韓,在東漢初年因擁立之功得享侯爵。再往上追溯,曾有祖輩封王。祖輩受封韓王,倒并非“狡兔死,走狗烹”的那位淮陰侯韓信,而是韓宣子之後。

是以他沒有因為鄭平本姓為韓,祖上有個韓王,又特意提起韓信就以為他是因為韓信的事而對劉家表示不滿,可即便如此,他對鄭平的态度也探知了一二分。

劉協本不願再繼續徒費口舌,可到底有幾分不甘:“局勢所迫,不得不為之。即便曹操有諸多苦衷,若有自立之心,定以鮮血鋪就大道。他而今已容不得荀彧等有功卻殊途的舊臣,欲隐誅之,将來自容不下孔融、楊修等人。縣侯生性不羁,不慕權利,對曹操是否信重毫不在意。可你不在乎己身仕途乃至性命,是否也不在乎家人與故交的前途與性命?”

汲汲相勸的話中已多了幾分隐藏的迫切,鄭平卻并未被他話中的情緒渲染,被道理分明的話語帶着走。作為曾經的嘴炮王者,他自動免疫了前方的所有嘴炮,只揪住其中的關鍵詞。

“你怎知曹操欲隐誅荀彧?”

劉協沉默了一息,本已凝滞的呼氣重新變得規律而平穩:

“朕不過是旁敲側擊,最終拍板決定的人終究是曹操。”

沒有颠倒黑白,沒有為自己辯駁,劉協徑直承認了他在其中的作用,但得到的結果比他狡辯否認更讓鄭平心情糟糕。

能夠求證的消息都已在劉協這得到确認。鄭平不想再留下浪費時間,不等劉協再說其他,果斷請辭。

劉協見此,咽下幾經輾轉始終未能說出口的話,詢問鄭平:

“朕确實存有私心,但朕方才說的那些話也是事實。你聽了這許多,就當真未對曹操生出任何失望?”

這話或許只是單純的疑問,或許是為将來勸說其他人而做準備,采集情感反饋以作參考。鄭平不管劉協究竟是何用意,只在轉身前冷淡地道:

“從未有過期許,談何失望。”

劉協眉宇漸緊,顯然無法理解鄭平的話。

鄭平又道,

“陛下與丞相,于衡而言并無任何不同。”

劉協驀然一震,垂在兩側的手用力收緊:“……其他人亦是如此作想?”若所有人都覺得坐在上首那個位置的人是誰一點也不重要,只是順應時勢,而無忠君之心,那他豈非再做多少事都于事無補?

“陛下入怔了,旁人如何作想,衡怎知曉?”

鄭平不再去管獨立高階的劉協,大步往殿外走。吹入殿中的風帶來最後的話。

“丞相起生殺之事,乃為利己;陛下之所舉,亦為利己,二者并無不同。陛下欲絕境而為之,衡自不可相與。今日之事只當未入過耳,可若是陛下用心有異,欲用孔融等老友的性命以作威脅……恕衡狂悖,昔日既能一劍斬下細作的頭顱,今日也能以笏為劍,送陛下一家入後土團圓。”

劉協已然臉色鐵青:“□□平,你好生大膽。”

“衡之大膽,十五年前的丞相已然領教一二。天子若也想領教一番,衡随時奉陪。”

身後不再傳來聲響。

片刻後,鄭平離開皇宮。

等他回到府上,得到門房彙報:不久前曹丕派人送來傳達幾句話,聽起來似是語焉不詳的撫慰,又似是單純因為事務繁忙而無法親自接見的道歉。

鄭平将那幾句話在心中斟酌了一番,追問門房:“副相可還留了別的話?”

門房搖頭道:“只有這些。”

鄭平示意自己已經知曉,屏退左右,獨自往內走。

曹丕只派人過來傳話,并未如往常那般親至,話裏話外也未有任何提到郭暄之處,這或許是為了避嫌,但更多的可能是代表了另一個訊息。

鄭平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到郭氏的房中略坐了一坐,二人交談了什麽內容外人不得而知。仆從們只知道二人交談中途傳了郭暄進去,直到臨近宵禁,才見鄭平與郭暄二人面色迥異地出門,未如往常那般在路上閑談,而是一語不發,各自回了房中。

之後的幾天,鄭平沒事人似的去衙中打卯,偶爾去荀彧等人家中拜訪,與過去并無不同。

朝中的氣氛日益緊張,請曹操稱公的聲音越來越響,與之同時,反對的人則與日俱減,不是因故、犯事而罷官,就是心知事不可為,又因近期的動蕩而不敢堅持己見。

在曹操受九錫前,他派人給鄭平送了一塊石板。

鄭平看着漆盤上那塊巴掌大的石板,譏诮道:“丞相莫非想讓衡在這塊石板上替他提一提墓銘?”

這回來送東西的公差并非上回在荀彧家的那個。或許是因為上回那些不美妙的回憶,那人在一聽要給鄭平送東西時,立即告假稱病,接手這一任務的是一個年輕而面薄的青年人。

聽到鄭平的不敬之語,來送東西的公差臉都綠了,生怕此語傳入曹操耳中,連他都讨不到好。

他在心中暗道倒黴,卻不敢表達不滿,得罪這個赫赫有名的刺頭,只得咬牙擠笑道:

“聽聞縣侯無合适的玉枕,丞相命仆送了這塊石枕過來,給縣侯享用。”

曹操愛讓人猜謎的行為還是一成不變。鄭平從未有猜字謎的喜好,也不想深究送石枕到底是什麽意思,總歸不是什麽褒獎。

他沒有任何糾結就收下這塊石枕,不等公差舒一口氣,慶幸地告退,鄭平又開始找事:

“且慢,我這有一回禮,還請公差回去帶給丞相。”

公差好不容易放松的脊背再次僵硬。

曹操送過這麽多回賞賜,不管是好是差,可從來沒有一家說自己要回禮啊!?

他不由心神不定,生怕鄭平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刺頭取了一盆血淋淋的碎肉過來,讓他帶回去給曹操。

然而鄭平剛才的話在明面上屬于正常要求,由不得他拒絕。公差只得壓下自己不祥的想法,坐立難安地等待韓府的人取來“回禮”。

等拿到回禮,公差立刻一溜煙地離開。

他仿佛身後被猛虎追咬一樣,直跑出三條大街才狼狽地停下,抖着手将懷中的匣子悄悄打開一條縫。

只一眼,他便确定裏面不是血淋淋的東西,放心地掀開竹蓋。

……

放在匣子中的确實不是血肉,而是一片片雞毛。

公差随手折下路邊一根樹枝,小心地挑了挑,确定裏面只有雞毛,沒有別的東西,不由開始為難。

雖然不是什麽惡心的東西……但這髒兮兮的雞毛也不是好物,他到底要不要帶回去向丞相複命?

所以說這些諸侯士人們為什麽喜歡打啞謎?真誠點不好嗎?

陷入兩難的公差,忍不住在心中如此怨念道。

最終他還是将東西呈給了曹操,決定将無知的忠誠貫徹到底。

曹操早有眼線在城中,自然知道鄭平給自己送了這麽一份回禮。

他讓人把匣子裏的東西全部倒出來,連匣子在內,一片片地檢查,最終發現這份回禮……确實只是一匣子雞毛。

這回,為猜謎而絞盡腦汁驚疑不定的人反而成為了曹操這個愛出謎題者。

這份雞毛,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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