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漩渦
夏青安靜站在碼頭不遠處。
她雙唇抿得死緊,塗了殷紅口紅的兩片嘴唇幾乎是要合成了一條縫,她目光直勾勾盯着華港生的背影,然後看着對方腰背一點點被無形壓力給壓垮,接着就像瘋了似的猛跳進海裏。
夏青下意識就想上前去救人,但是腳才剛剛踏出一步,她就又想到了什麽似的,十分不自然地緩緩收了回去。
“真是一出好戲。”
她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隐隐抽搐,原本美豔無比的那張臉,也變得有些扭曲,讓人無法多看,害怕她突然張口化作巨大食人花,一下子就将打擾她的人給吞噬入腹。
她雙手握成拳,指甲因為用力過度,而戳破皮肉,刺進深處。
“——真是一場完美的設計。”
夏青猛地擡手,重重捶在車窗上。
砰地一聲響,車窗震了震,并未被敲出什麽縫隙。
……但她能感覺到小指骨處傳來斷裂的疼痛。
她重新坐回車上,沉着臉,胸口不停起起伏伏。
她用完好的那只手點煙,猛地吸了一大口,感受着尼古丁沖上大腦的辣勁,然後對駕駛座上被吓得動彈不得的司機道:“開車。”
再多看上一會兒,她就真的是要忍不住沖去那個陰險的男人面前,以犧牲自己家人為代價,去把人給活活掐死。
這麽折騰人,真是該死!
華港生以為自己要死了。
但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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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從水中撈出的那一瞬間,其實他是完全可以感受到耳旁那種水流沖過的聲音的,腳步聲雜亂并且模糊,像是給他戴上了一個隔音的耳塞一樣。
他被人擡着放到了一個軟和的地方,雖然隐隐約約能感受到周邊的動靜,但身體還是沉得要命,讓人動彈不得。
人群似乎散去,鼻端萦繞着一股熟悉的冷香,像木頭深處的清香,偏又帶着些十分不容易察覺的脂粉味,隐沒在一片冰冷之下,若即若離,嗅到便陶醉其中,嗅不到便抓心撓肺一般難受,想要更加湊近,片刻不離地讓那香味更加濃烈一些。
柔軟的嘴唇帶着火熱的溫度覆蓋上來,輕輕柔柔一開一合,含住他半邊嘴唇,叫他即便是處于半昏半夢也能感受出對方的唇形是何模樣。
華港生原本還處于混混沌沌的狀态中,但卻在這時,忽然間,大腦一下子清醒了透徹,他費力睜開眼,猝不及防便撞入一片星光——那雙深邃的瞳孔內,有他的倒影,還有一片似水柔情,叫人情不自禁便要看傻了去。
“怎麽找死跳水?嫌自己命太長還是怎樣?”
魯德培的聲音帶着些沙啞,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最近抽煙抽的比較兇,還是因為方才親人親得心猿意馬,但語調一如往常,一丁點的變化都沒有,好似這句問話不過是“吃過未”之類的打招呼。
華港生傻傻躺在那裏,有些不敢相信地擡手,冰涼的手指還在顫抖着,就那樣貼到了對方臉頰之上。
摸到了一片溫熱。
——是活的。
他的大腦瞬間嗡一聲,似乎是被一記重錘給捶懵了,莫名其妙的就特別想跳起來,對着魯德培那張帶着笑意的臉打上一拳試試手感。
事實上,他也确實這麽做了。
就算華港生是剛剛才從水裏被撈上來,渾身上下哪裏都覺得不對勁,但他打人的時候依舊有力氣——因為胸口憋着一股悶氣,幾乎要他吐出一口血來,所以這麽一拳頭下去,他是一點也沒留情,好叫對方不由自主往旁邊側身撲倒,模樣立刻狼狽起來。
華港生努力撐着身體爬起來,顧不得自己渾身濕淋淋如同落湯雞,也要沖這個人講上一句:“丢你老母!”
這四個字說得是格外大聲,一字一頓從那泛白的嘴唇中被擠出來。
魯德培摸着立刻漲痛起來的臉頰,緩緩回過頭,用那雙黑沉沉的瞳孔去看他。看他氣紅了臉,表情是完全被氣到牙癢癢的模樣,恨極了,一雙透亮眼眸中卻忽然浮現出一層霧氣。
“你這死撲街,口中究竟有沒有一句實話?”
聲音帶着顫抖,又夾雜着一些失而複得的喜悅,而成年男性的身體還是沉重,撞過來的時候,魯德培險些沒撐住被對方給撲倒在床。
他眯了眼想想,覺得還好沒丢面子,最後又忍不住微笑起來。
“……你不是也沒同我講所有的實話嗎?”他反手緊緊摟住懷中人,顧不得對方力氣極大,幾乎要把他直接勒斷氣,還是要嘴上厲害一下,道:“阿sir,時至今日我才知你真實姓名,差點要把我害死,你講,要怎麽賠償我?”
原諒他這人太厚臉皮,總是要将所有事都講得似是而非,好讓懷中人在心中對他更加歉疚,然後便會心軟到舍不得離開他。
即便是他也知道對方在這短短的一周內,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受了多大的罪。
華港生沒料到他忽然這樣講,幾句話簡單一結合,腦內立刻便把對方不聲不響詐死離開的原因給補全了,整個人也突然沉默了下去。
他半跪在那裏,沒有動,原本已經完全熄滅的希望雖然重新燃起了點點星火,在胸口左搖右擺,卻實在是難以穩定下來。
泡過冷水的身體這會兒全都在痛,而魯德培等不到他回應,目光一閃,眼底浮現出得逞的笑意。
“你要是想不到法子,那便由我來想好了?”
魯德培松開了反抱住對方的手,動作輕柔地把人從自己身上拉開,根本不介意自己前襟被染得濕透,伸出手示意華港生拉着自己站起來。
但華港生就算此時再沒力氣,也不會依照他想象,乖乖被他牽着手帶起來。
魯德培看他倔強模樣,不由便覺得頭痛,重重嘆了口氣,“我知你不想被當做小姑娘照顧,但被照顧又不單單只有女人才能享受到,我也從來沒有把你當一個女人來看待,好不容易廢了好大力氣再見你,你卻又鑽牛角尖……這會兒明明沒什麽力氣還非要硬撐,這麽為難你自己?”
“——你難受,那我也會不開心。”
魯德培才不管對方如何尴尬,就用強硬姿态扯了他的手,非要把那冰冷的手握在自己掌心才罷休。
身上被裹了厚厚一層絨毯,好歹是讓溫度回升了些,外頭隐隐約約有汽笛聲響過,華港生有些別扭地想把手抽回來但卻失敗,只能無奈四處看了一圈。
他們現如今好像是在船上,腳下踩着的地板還有些動蕩,帶着清涼味道的海風從打開的門口吹過,漏了一些到屋裏。
魯德培拽着他,非要把人往外拉,也不知究竟是在賣什麽關子,神秘兮兮的。
華港生雖然心情大起大落,只覺得整個人都被失而複得的歡喜籠罩,但他還未消氣。
被蒙在鼓裏耍得團團轉的感覺不是每個人都能好脾氣原諒,再加上受了那樣大的打擊,他方才是沒有控制住才會一時失态,這會兒徹底清醒過來,他就又重新恢複了悶葫蘆一般的狀态。
……就只是垂着頭,有些無精打采的模樣,也不願意再多講什麽。
但從門內跨出去的那一瞬間,他看着眼前一片吊着花環模樣的欄杆,不由得被驚得下意識後退一步。
更令他驚訝的卻不是布置如同婚禮現場的周邊環境,而是一旁緊緊握着他手不讓他倉惶逃離的魯德培。
這個面容英俊的男人單膝跪地,一身筆挺西服,唯獨胸前一片濡濕,稍微顯得有那麽些許的滑稽。
“你願意同我永遠在一起嗎?”
魯德培說完,又強調一遍,“是永遠——這輩子一直在一起的永遠。”
“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
他微笑,說完了最後的誓言:“……是每一分,每一秒。”
華港生張口結舌,不知道應當如何回應。
四周空空蕩蕩,方才拉他上來的那些人似乎根本不存在一般,只剩下他們二人站在這裏,倒也免去了華港生在大庭廣衆之下被圍觀的尴尬。
似乎有鳥兒的叫聲遠遠傳來。
華港生眨了眨眼,眼眶再次感覺到了一陣令他尴尬的溫熱。
但這次,他沒有把淚水憋回去,而是任由它從眼眶中滴落,落在木頭做的地板上,一剎那,開出幾朵花。
“你真的是……”
他閉上眼,深呼吸,“瘋了吧。”
魯德培将往日的冰冷盡數藏起,只是溫柔微笑道,“那你也要陪我一起瘋,不然我就要從這裏跳下去了。”
華港生被他這近似耍無賴的話語搞得又好氣又好笑。
笑過之後,他輕輕遮住自己雙眼,沉默了半晌。
“好。”
怎麽能不好呢?
他原以為所有人都離他而去……
原來最後,還是有人願意留在他身旁。
這樣,怎麽不好?
“那你願意同我結婚嗎?”魯德培仰頭看他,黑漆漆的瞳孔中似乎裝着漫天星辰,“我認真的。”
“我……”
華港生緩緩蹲下/身,一張臉上表情似哭似笑。
他還是沒有把願意二字講出口。
但将對方握着自己的手反握得更緊了些。
……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海風忽然變得清甜,遠處鳥兒的叫聲像一首古老的歌謠。
魯德培抿緊雙唇,終于是呼出了一直憋悶在胸口的濁氣。
他靜靜看着面前人的面孔,悄悄笑彎了眉眼。
——這只手終于再次被他握住,那他以後,就絕對絕對不會再放開。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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