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将軍心病

第三十三章【将軍心bing】

窮鄉僻壤沒什麽好東西,好在刑大夫醫術高名氣大,來了兩日便多少救下小半個村子裏的人,村民大都是樸實的漁夫,只是囊中羞澀自覺無以為報,便日日送來些鮮魚鮮蝦,家中有良畜的,更是捉了只母雞上門。

樂冀宰殺的正是這只母雞,土生土長的母雞,起碼有五六斤重,頭小,胸肌大腿健壯,裏頭的肉全身帶着勁兒。

他手上托着菜刀,刀柄太小,刀面太短,刀身上也鏽跡斑斑,總覺得拿起來殺雞怎麽都不對勁兒。

暗思忖半晌,他擡頭往兩側掃了幾眼,突然目光一亮。

從刑大夫的藥簍裏掏出一只幹淨的鋤頭,舀了桶水沖了沖,咔嚓一聲砍斷了正咯咯噠咯咯噠叫個不停的母雞的脖頸,頓時鮮血狂噴。

樂冀凜然不懼的站在鮮血之下。

林妙妙在屋裏剛提起幾分力氣下了床,只聽門口嘶號一聲,她擡眼望去,只見自顧玩到門邊的黑臉小豬四只短腿固定在原地,肥碩的屁股卻生猛的往後退,頭頂的白毛愣生生炸起,定格在原地,緩緩暈厥。

樂冀默默直起身子,無辜的攤了攤手。

傍晚時候,林妙妙動手将雞毛除淨,白嫩的手指泡在血水中,即便知道那不過是母雞的血,卻也叫人看了心疼。

樂冀在一邊想幫忙卻不知如何下手,他撓撓頭,黝黑的臉上微有些泛紅。

畢竟讓一個身子還虛弱的女人給他洗手做羹肴,何況對方還是國公爺的親孫女,自家的小姐,總有種吃軟飯的感覺。

雞湯小火悶了數個時辰,林妙妙切了黃瓜絲配以辣椒條和醬料涼拌,乘出兩碗擱在桌上。

刑大夫的小女兒桃子挑了兩筷子涼菜吃,扳着小碗喝了口湯,鄉野裏用料雖不若皇宮大內齊全,卻勝在新鮮,湯汁含在口中酸辣交雜,直沖胸臆,只覺得讓這湯中的火氣一沖,什麽病痛都沒了,簡直胃口大開。

“好喝!”桃子捧着碗不撒手。

樂冀也端着陶碗站在門口喝的大汗淋漓,他是真沒想到,林妙妙不僅容貌出色,連做飯的手藝也這般好,也不知将來……會是哪個男人有這等福氣娶了小姐為妻,想來定是人中龍鳳,只是若不好好對待小姐,不管是什麽人,他第一個不會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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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怎麽不坐下?”

“我站着便好,習慣了。”其實軍營裏才沒那麽多規矩,但是在國公府,即使是個侍衛,一言一行也得合乎那群士大夫的規矩,不然

林妙妙看他一眼,似是明白他心中所想,只道:“若非樂侍衛,只怕現在的我也不會平安站在這裏,咱們出門在外,又是一同患難,相互扶持,就不必這麽講究了。”

樂冀聞言,微微一怔。

相互扶持,的确是相互扶持。他奮力将她從急流中帶出,力竭在河邊,她卻也肯投桃報李,放□份為他煮飯。

京中的貴人,他見得多了,卻沒有一個願意把他們這些侍衛的恩情放在心上的,守護貴人的安全本就是侍衛的職責所在,就連他自己也覺得理所應當,現在,他卻覺得除去職責之外,還得看值不值得,和甘不甘願。

樂冀張了張嘴,輕點了點頭,面上雖不顯,卻只覺得手裏的碗有些發燙,酸辣的湯汁灌進喉嚨裏,竟是從心口湧出一股暖意,傾瀉而出。

他真的挺甘願的。

林妙妙笑了笑,轉身往棚屋旁簡陋的廚房走去,不遠的距離,幾步路就到了,只是路過棚屋的另一側房間時,她不由往裏面瞧了一眼。

以木板歪歪扭扭拼湊而成的隔屋,房梁上搭瓦的地方蓋着幾塊劈成兩半的樹根,正生生的漏着臉盆大的洞,這種屋子是防不住雨水的,也幸而今天不曾下過雨,裏頭的矮榻上,一個襁褓靜靜的待在上頭,小孩小臉通紅,與初來時不同,此時的她也不哭也不惱,眼睛看着濕冷的地面,安靜的玩着自己的手指頭。

似乎察覺到林妙妙的目光,她扭着小臉好奇的往這邊看,明明孩子的皮膚都是細嫩嬌貴,可落在林妙妙眼中,女孩的半邊臉的皮膚卻已有些腐爛生瘡,

林妙妙以往也曾聽過疫症這種東西,不是普通的疾病,而是會傳染的,始一爆發便是大面積傳染,數以百計的人卧病在床,不論你是男人,女人,是小孩,還是大人,只要得了這種病,能存活下去的不過寥寥。

刑大夫将嬰孩擱在另外的房間,不是不顧小孩的病情,而是因為本身沒有十足把握去除疫症,又心知疫症的傳染,便将她和林妙妙幾人隔開。

不過一個多月的嬰孩,得了這等連大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病症,十有八-九是活不成的。

林妙妙手指擱在門沿上,纖眉微攏,也不知想到了什麽。

“姐姐,莫要太靠近她,爹爹說她身上染了疫症,是治不好的。”桃子不知什麽時候來到她身後,她身上穿着淺綠色的對襟秋衫,烏黑的長發分開在兩邊,兩只圓圓的杏眼分外可愛。

林妙妙回過神來,“看她怪可憐的,這一日也未曾進食,也不知這麽大的孩子喝不喝下米粥……我去喂她點水喝罷。”

“可是,可是……”桃子扯了扯她的衣袖,卻說不上該勸些什麽,她只道刑父說不能靠近,卻也瞧見刑父自己抱過那孩子,一時間有些着急,她是真喜歡這個姐姐,以往跟随父親上山采藥,男人女人見過不少,可從沒遇見過這麽溫柔的姐姐,好像跟娘親一樣。

她自小沒了娘親,當日在河灘邊上瞧見倒在地上的兩個人,她跑過去一瞧,對林妙妙卻是一眼就喜歡上了。

長這麽大,還沒見過狼狽成那樣,也依然好看的人。

這種好看不是指的長相,而是感覺,很舒服。

桃子咬着唇,不肯松手。

林妙妙揉揉她的發頂,目光落在側屋的矮榻上,笑了笑:“倘若此刻是我躺在那裏,也是希望有人能看看我的。”

她抽出衣角,屋中廚房倒了杯水,徑直進了屋子。

屋裏稍顯昏暗,沒有風,即便屋頂上破了臉盆大的洞口也令人有些憋悶,小孩晶亮的目光定定的瞧着林妙妙,她坐在榻邊,輕扯了扯外頭随意披着的被褥,給孩子通通氣,小孩手指伸了伸,張開嘴巴打了個哈欠。

林妙妙背對着門口,手中翻出一顆黃豆大的綠珠,樂侍衛喝下綠液能愈合傷口,可對于疫症,林妙妙并不确定,她只能姑且一試。這世上的人的确複雜,可小孩子還未長大,有生存下去的權力。

她有本事一救,也算是給自己積了份功德。

這麽想着,林妙妙舀了小半勺綠液,先給小孩潤了潤唇,而後小心的喂入她口中,嬰孩眼睛轉了轉,小嘴開開合合,似乎在品嘗味道,随後她張開小嘴,做出吧唧吧唧吸奶的動作,林妙妙瞧着可愛,見她不曾抗拒,便再次喂給她小半勺……

澧城的如意坊外,林遠橋和林鐵牛相對而立,抄着手纏在大街上,兩人均是眉頭緊皺,面色有些發黑。

“怎麽辦?二叔叫咱們趕快回去?”林遠橋嘆了口氣。

“可是六弟不樂意走啊,非要等她閨女,咱們幫他找,問他閨女在哪又不肯說,別是發達起來,好日子過慣了就不願回去了吧?”林鐵牛撓撓頭,“關鍵是腿長他身上,咱也不能扛着他走啊……”

“他不走我倒是能理解。”

“怎麽?”

“二叔分明早就知道六弟在澧城,可偏偏早不找他晚不找他,非得在六弟好不容易靠着手藝賣了幾件玉活才讓我們找上門來,我這心裏越想越不太得勁兒,二叔這事辦的也太讓人難受了。”

“那……那可怎麽辦?”林鐵牛倒沒想到這一層,他只道是林思遠過上好日子就不願意回族裏幫一幫那些窮親戚,如今叫林遠橋這麽一分析,二叔他根本站不住理啊。

“我看六弟的口氣,也不是太過在意,只要他閨女回來了,咱們就能帶着人走,只是現在二叔兩三封信的催促,怕是等不及的——不如,咱們晚上先偷偷将他和弟妹帶回去,侄女日後再等也無妨。”林遠橋一錘定音。

林鐵牛僵着臉:“這不好吧?”

“沒有其他法子了,走走,這邊人太多了,咱們晚上再商量……”也許是因為太過心虛,當晚林鐵牛和林遠橋兩人飯間倒不如以往活躍,反而顯得有些沉默,甚至沒出去溜達,早早的回了房。

臨近清晨的時候,一輛牛車除了城門,一路往官道上前行,林遠橋和林鐵牛一人在前一人在後,走了一日才到林家暫居的剉柲鎮。

……

蜀中的營中缺了一隊人馬,沈将軍和李副将也不知所蹤,剩下的另幾個副将目瞪口呆,倒沒覺得将軍帶兵有設麽不對,這裏又不是皇權至上,底下的兵可不都是将軍的,只是将軍是這有天大的本事,剛醒來一日便以帶病之身去讨伐蜀中各族了?

後傳來消息說,這隊人一經出營竟直往北去了,幾個文職将軍心中一驚,倒抽一口涼氣,“難不成是殺上去了?”

蜀中只有小塊土地屬于朝廷疆域,其他絕大部分都是各族領地,所以在此處不需要什麽人忠君愛國,只要忠于自己首領便好。

沈澤就是軍中衆人首領。

此時站在主帳中額大多數人,都很清楚沈家和朝廷的仇怨,那絕對是不死不休的,因此這不得不讓這些人以為,沈将軍是耐不住性子,跑去報仇了。

“不然,将軍不會這麽沖動。”

“北上只帶一隊人馬?怕只有三四十人吧?”也有人嗤笑一聲,覺得這種猜測實乃無稽之談。

就算将軍再厲害也不是天上下來的神仙,只憑着四五十人就敢深入皇城斬殺皇帝和蕭拓,那不是報仇,那是找死。

“莫不是躺的時間久了,一時腦熱?”有人聯系到之前沈将軍中的那一箭。那箭毒的确詭異,平白叫人昏迷,又平白叫人清醒。

聽到衆人七嘴八舌的讨論,最有發言權的刑軍醫搖了搖頭,“放心,他清醒的很。”一提到終身大事就故意默不作聲,誰說将軍傻了?精着呢。“帶着三五十人離營出走,輕裝簡從的,估計是讨媳婦兒去了。”

大家聽在耳中,莫名嘴角一抽:“……刑老,您說什麽?”

“老刑別鬧了,你說的這是将軍嗎?”

刑軍醫枯老的臉上露出一抹笑意,也覺得自己的話有些不可能,他擡手背起藥箱,道:“既然将軍不在營裏,老夫也去看看我那不成器的兒子。”

“刑老稍等,我正準備出營同林家派來之人接洽,正好送您一程。”對面一青年将軍站起身,将刀鞘挂回腰間,走出原本的位置。

刑軍醫摸摸胡子,稍一點頭:“也好。”

他轉身挑開簾帳,邁着大步出來,稍看了眼日頭,只見方才還是彩雲上的朝陽初生,現下竟已出了大半截。

靠近京城的官路上,沈澤立在一塊青色的大石上,目光幽遠的望着前方小樹林裏,那裏人影綽綽,均是身穿普通青衣,腳踏布靴,腰板挺得比标槍還直的力氣漢子,然而這其中,卻無一個是他想去尋到的人。

“将軍,沒有人。”

沈澤神色一動,“再找。”

“将軍,沒有人。”

“老大,這邊也沒有。”李副将的光頭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沒有。”

四面八方傳來通報的消息。

沈澤目光下移在自己手上,他手心處正挂着一截帶血的長布,淺藍色的衣緣和布料,與少女當日所穿的衣衫一模一樣。

他看着這條長布,迎風如飄動的紅縧,眸色漸深。

沒有是什麽意思?沒有人?她去哪裏了?為什麽他會在這塊青石上找到這樣一塊标識,他離開之後,這裏又發生了什麽?

那個書生……不是擋在她身前的嗎?沈澤攥緊拳頭,将布條在手心裏夾得緊緊的,仿佛這樣可以讓它再也跑不掉。“繼續找,南邊的樹林,一個角落也不要放過!”他從大石上跳下來。

北邊搜尋的一個兵哥興奮的拎起青衣男人的領子:“将軍,這裏有個人。”

沈澤迅速轉目望去,是個男人?他目光稍沉了沉,然而待看到對方的臉時他猛地一驚,不由心下一跳。“是你?”

那人聽聞此言訝然一驚,仔細的瞧了瞧沈澤的長相,見其身姿挺拔,單單站在原地便已壓得旁人擡不起頭來,林昇暗暗思索,自己似乎從沒見過這個人……他此刻被人拎着領子,不适的皺着眉頭,擡頭問道:“你是……”

沈澤盯着他的眼睛,半晌凝聲道:“林家姑娘在何處?可有人傷了她?”

林昇哆嗦了一下,這才仰着脖子真正觀察起沈澤來,他眼眶漸漸微紅,嘶啞着聲音道:“你問這個做什麽?”

“你可知……這是什麽。”沈澤舉起手中染血的布條,林昇卻再也忍不住,原本只是默默流淚,後面更是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來。沈澤死死皺起眉,拎着林昇的兵哥見将軍臉色不好看,猛地拍了下林昇的腦袋,“再哭砍斷你脖子!”

林昇吓得一噎,結結巴巴道:“把、把你手中的東西還給我,那是我的……現下林姑娘沒了,我也唯有這一個念想了。”

“我看到那麽多黑衣人從小樹林裏退出來,我跑到不歸崖時,崖上沒有人,只有一地的鮮血,我不敢看,我真的不敢看。”

他眼睛盯着上面的血,忍不住又要哭,可到了嘴邊卻又憋了回去。

大丈夫流血不流淚,哭甚麽,他該好好活着,為林姑娘報仇。

“你……”甚麽叫林姑娘沒了?甚麽叫唯一的念想?甚麽叫一地的鮮血?沈澤不敢去想,但依然忍不住飛快理解了林昇話中的意思。

他來晚了,不,是他回去的太早,是了,他還沒将她救下,心還沒放下來,怎麽就能随随便便走了呢?

沈澤脊背僵直,原本比刀光還淩厲的目光漸漸晦暗下來,深如黑墨。他不由後退一步,只覺得喉嚨裏幹澀的厲害,掩着唇低咳了兩聲。

一抹血絲從指縫中裏滲出,彎彎曲曲的滑落在手背。

“将軍!”兵哥都看傻了。

“老大,你傷勢竟仍未痊愈,我老李太傻,可上了将軍的當了!怎麽就這時候和老大你出來了,快跟我回去找刑軍醫!”李副将看的眼睛都快凸出來了,他家将軍從小到大身子比營裏那群莽漢還壯,什麽時候吐過血?

“不必。”

“将軍……”

沈澤閉上眼睛擺擺手,臉色不知何時已結滿了寒意,“走吧。”

不必再找了。

四周一片靜默,不知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将軍的背影,很沉很累,仿佛風一吹,下一刻就要跌倒似的。

林昇怔在原地:“可我的布條……”

“鬧挺把你,看把将軍說成什麽樣了。”兵哥拍了下他的後腦,撒開林昇的領子,追了上去。

林昇:“……”

官路上四下荒涼,太陽高高停在頭頂,唯有沿途的小樹林中還算有幾分涼意,卻是發着陣陣陰涼。

“對了,老大,原先跟在沈家下頭從商的林家族長前幾日找上了門,願意重新歸在咱們帳下,林家現在雖不如以往繁盛,卻畢竟忠心,收下也不無不可,老大您意下如何?”李副将策馬上前,小心翼翼的問道。

沈澤沉默了一會兒,慢慢點頭,目光依然低低垂在腕上的布條,不曾移動。

回程的第三日,也不知是否李副将通風報信,往前行了幾裏路便遇上刑軍醫和趙副将軍一夥人馬。

邢老頭扯着藥箱翻身下馬,看了看沈澤的臉色,又擡手拉住對方的手腕診脈,沉吟片刻,摸了兩把胡子:“恩,果然是心病。”

李副将撓撓頭:“心病?老刑什麽意思?”

“意思就是——我治不好,誰也治不好。”他看了看沈澤的神色,“不過将軍自己明白的很,更應當心裏清楚,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沈澤冷然地扯了扯嘴角,當做一個笑。

“明白。”

日頭太大,真想一箭射下來。

不過,也快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依然雙更合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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