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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才結束一年,玄州已經基本恢複原貌,甚至比起原先軍政府時期民風更開放。大抵都想快些擺脫悲傷,各種娛樂活動層出不窮。

本來玄州就以娛樂業著稱,當年玄國的明星曾風靡整個輝亞大陸,像亦天這樣的巨星每年能為玄國帶來幾億的外彙收入。如今經濟複蘇,新推出的幾項政策又都大力推進娛樂業,據說,如今僅玄州首府寧城就同時有三十多部電影、近百部電視劇開拍。

寧城近郊開拍的《二十三盜笑傳》就是其中一部,不過投資小,沒什麽明星,導演又是新手,開拍時只有一個實習記者到場。

「阿铮,到你了!」助理導演在遠處喊道。

抽了一支菸的離铮站起來,到他的戲分了,他扮演二十三盜中的老十九,戲分不重,卻是最後死的,一直要在片場守著。

其實二十三盜是古斯國奴隸時代的土匪,臭名卓著。可這個電影硬是把劇情颠轉,把這二十三盜拍成有人性的俠盜,劇情極盡搞笑誇張之能事。

他走過去,站好位,演對手戲的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演的是劇中的第一反角黑旗軍的郎帥,戲很簡單,就是對上兩句話,郎帥将老十九揍倒在地,踹上幾腳。

不過年輕人第一回拍戲,兩句簡單臺詞還老說錯,一場戲拍了十多條才過。雖然是打假的,但小夥子到最後演疲了收不住力道,離铮右嘴角裂開,右肋也真被踹了一腳。

「對不起啊,阿铮哥!」年輕演員不好意思。

離铮站起,搖搖頭。

導演在監視器後面看著,對老十九最後那個眼神很滿意。

演老十九的阿铮是劇組的攝影師老梁推薦的,剛來試鏡的時候看著瘦得跟個吸毒的差不多,又不太說話,說實話是想推掉的,不過他也是電影圈的新人,老梁可是業界前輩,怎麽也得賣個情面。

誰料想,那個阿铮還真是演戲的料,懂行、耐打、不惹事兒。瞧剛才那個眼神,那股子狠勁,亂糟糟一蓬頭發裏射出的目光像能把人戳個窟窿。晶亮得閃人。

「我說老梁,哪兒找的人,以前沒聽說過嘛……別說,仔細看,好像有點眼熟。」

老梁看著默默坐在一角重新抽起菸的離铮,也不禁嘆了口氣。

這個人啊……才三年,已經沒人認得出了。以他這麽看慣起伏的老人也要感嘆一聲,這狗屁的人生際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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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組散了以後,離铮剛準備走,被老梁喊住:「還好吧,去喝一杯?」

離铮笑了下,嘴角卻有些疼:「好啊,不過不能太晚,上回晚回去挨罵了。」

兩個人進了個小酒館,叫了兩大杯杜砺酒。

杜砺酒是玄州的特産土酒,入口很嗆,吞進去像是喉嚨都要燒起來,但是離铮很愛喝。在雪山上紮營的那兩個月要不是這個酒真會凍死。

「我說老弟,真的那麽慘,你可是有幾億身家的玄國之寶啊……」老梁有些醉,忍不住将長期的疑惑問出來。

這可是亦天啊,玄國的亦天,再怎麽被國民抛棄,被謾罵被遺忘,也不至於困窘到這分上,大可以離開玄州。

離铮頭發很長,臉瘦到脫形,臉頰深深凹進去,與以前短發清爽、英俊陽光的巨星早已判若兩人。

他喝了口酒,喃喃地:「前輩讓我去哪裏,去幹什麽?」他微微擡起頭看向不知名的遠處,随即又垂下,「我只會演戲,前輩,我只會做演員。」

老梁有些怔住。他想到三個月前來拜托他的男人。家裏的小女兒,曾經的亦天的最鐵影迷,替她的偶像開門,都沒認出那個男人是亦天。

恢複本名離铮的男人,額頭抵到桌上拜托他:「前輩,我想繼續做演員。」

以為他是困苦,難道也是因為想做演員,想演戲嗎?也是,亦天曾經是這個圈子最勤奮的那個,也許天資并不是最高,卻要求完美,即使是演個風流少爺這種手到擒來的角色,都會努力琢磨。那時候,作為一個普通攝影師的他,雖然是前輩,那位巨星都曾仔細向他讨教,那些都不是裝得出來的。

離開小酒館,離铮和老梁告別,去搭乘捷運。

老梁看著他的目光,是憐憫、同情吧?他想。

其實,他挺滿足。

至少,如今可以自由自在地逛街遛達,沒有無處不在的媒體,沒有狂熱的粉絲。

坐在車廂裏,附設在捷運裏的電視螢幕正播放新聞。

『今天,通過議會決議,玄州頒行最新的兵役法……玄州長達五十年的徵兵制度将成為歷史。』

車廂裏立刻爆出歡呼,旁邊坐著的幾個男孩子都跳起來拍手了,興奮得兩頰發紅。

折磨人的讨人厭的徵兵制度終於取消了!

電視上,年輕的琴資政正被采訪,俊美仿如神只:『玄州不會再有戰争,我們目前要做的是讓玄州成為大陸最富饒的土地,讓玄州人成為大陸最富裕的人民。』

歡聲中,離铮下了車。

軍政府時期,由於國小民寡,軍隊人員嚴重匮乏,玄國全部男性公民年滿十八歲必須入伍服役三十九個月,除非有特殊情況如入學、重病可以延緩,凡無正當理由三十歲前還未服役的男性公民一律判刑并予以罰款。

但是入伍的三十九個月非常難熬,新兵們要面臨老兵的欺辱,枯燥嚴酷的訓練,逼近底線的生存環境,每年軍中的自殺率都在攀升。

大街上都是一派歡騰,情侶們相擁而泣。

「多虧有琴資政啊!」

「并入北順也沒什麽不好……」

是啊,離铮想,那些孩子們都不用上戰場了。他伸到懷裏摸菸──以前連抽菸都不敢,怕影響形象……

第二天的片場也還是一片歡聲,年輕男藝人最怕的就是入伍,一去三年多,回來後還有誰記得你?

昨天演反角的年輕男孩尤其興奮,拍攝的時候都入不了戲。他的戲分緊接著昨天,老十九被抓到後,郎帥進行嚴刑拷打,其他盜匪前來營救。

離铮上身赤裸,四肢大張被铐在鐵環上。

男孩飾演的郎帥怒火沖天,手執烙鐵就往老十九身上摁,但是年輕人不是忘了之後的臺詞,就是摁烙鐵的動作不熟練,NG了七、八次都沒過。

導演不耐煩:「阿鵬你怎麽回事啊!不當兵了,也不演戲了啊?給我認真點!」

阿鵬讪讪的,等化妝師整理好,開拍第九條,烙鐵總算拿穩,用力摁下。

離铮輕不可辨地倒抽口冷氣,烙鐵摁下的位置正是昨天被踹的部位。盡量控制,身體還是本能地往後縮。

他痛得聽不清之後的臺詞,幸好自己不用說話,是老了嗎?這個阿鵬勁兒可真大,但願這次能過,不然可真吃不消。

身旁的化妝師手捂住嘴,其實在場的女工作人員都有些不對勁。剛才離铮脫衣服化妝時就開始了。

明明是瘦到像吸毒人員又胡子拉碴的頹廢大叔,可是脫掉衣服露出來上身……身材可真好啊!

雖然很瘦,卻不是皮包骨頭,但也并非是肌肉男,腰勁瘦,鎖骨突出來,胸前……竟是說不出的性感。再看那張瘦到凹進去的臉,都覺得說其實鼻子很挺,嘴唇雖然乾燥裂皮,唇形卻也飽滿……很專業的化妝師都看得有些走神。

而剛才阿鵬那一烙鐵下去,男人很輕地「嘶」了一聲,卻硬是熬受住,掩藏在亂蓬蓬的額發下眼睛中的隐忍和堅毅讓所有人尤其是女工作人員心頭一顫。

阿铮身上還有舊傷啊!都沒喊啊!

不過還好這條過了,化妝師立刻奔過去,趁著補妝看看傷情。

「沒關系吧?」

「啊,沒有,謝謝。」

其實他也多少感受到女職員投注到他身上的目光。

這種裸半身的戲放在以前不知會引來多少尖叫。有次他出席某位頂級設計師的服裝發布會,穿上泳衣幫著走臺,結果當場就有女粉絲暈倒。

不過,如今他有些忐忑,一直沒去保持體形……身體是演員吃飯的本錢啊。

就算是以離铮的身分,其實也應該去保持一下吧……不過他又怕被人辨認出來,雖然人們的遺忘速度快得驚人。

剛要進行第二場戲,助理導演奔進來在導演耳邊說了幾句。

導演立刻站起來,臉色都變了,意味深長地看了眼正被訓話的阿鵬。

「資政來了,琴資政來探班!」外面的劇組人員已經奔進來喊。

啊?現場人仰馬翻,琴資政竟然會到這麽個小劇組來探班?

資政雖然領導能力卓越,可是,他的男色愛好也是廣為人知。

當政的這一年,從玄州臺的李嘉浩主播到某組合的鼓手,再到剛上任的州長的內弟,如今難道──

大家的眼光都落到了劇組唯一符合資政喜好的帥哥阿鵬身上。

果然阿鵬的臉很紅,怪不得之前那麽興奮,原來成為資政的新伴當哦!那麽──他們這部戲應該也會大紅吧?

所幸還有人記得把離铮解下來,他還沒來得及穿衣,資政已經到了。

離铮低下頭,他聽之前的記者朋友講,亦天這兩個字再不能出現在玄州的媒體上,就是拜這位年輕資政所賜。

其實也好,沒有任何相關的報導,他的世界很清靜。

琴資政是少見的美男子,走路都格外優雅挺拔,看向阿鵬時,略略點了點頭,然後轉向導演:「我只是以私人身分來探班,請繼續拍戲吧。」

導演忙不疊答應,離铮重又被綁上去,等著其他盜匪來劫獄。

導演心裏嘀咕,怎麽讓阿鵬演了個反角呢!

後面整個兒是鬧劇,盜匪救老十九,和黑旗軍一頓亂打,老十九被誤傷吐血,老大背他跳進河裏……

有大人物在場,演職員難免緊張,可越緊張越出錯,還好,琴資政一點也沒不耐煩,遠遠站著,靜靜瞧著,面容淡淡的,似笑非笑,所謂的貴族大約就是這樣的作派吧?

這時,秘書悄悄靠近琴沁,輕道:「叫離铮,新演員。」

琴沁沒動聲色。

秘書有默契地站到他身後。其實琴沁早就到了,特意沒驚動人,不過在看到那個被綁住的家夥挨烙鐵時,輕輕摸了摸下巴。

秘書對這個七年的雇主相當了解,立時接收到暗藏的訊息,可是這就有了新目标?并不是一貫喜好的類型啊!

琴沁默默看著遠處從河水中站起身的男人,目光在那具漂亮瘦削的身體上流連了數秒。

離铮……有那麽點意思。

他微微轉首:「讓他來之前整理乾淨。」

「是。」

阿鵬的戲分總算拍完,他望著遠處的資政,兩頰暈紅,額帶微汗,顯然緊張得要死,卻又不敢過去。

還好琴沁适時地過來,向大家簡單告辭,帶著年輕人離開。

「好有禮貌啊,都沒有架子!」女職員們露出夢幻般的眼神,望著絕塵而去的轎車。

「就是哦,周刊上評他是一百年來最美麗男子第二名哦……」

「那第一名是誰啊?」

「說是空缺,其實大家都知道嘛,就是……亦天……」聲音更小。

「唉,我以前也很迷他的,不過……」

「就是,沒想到是個大爛人!還是琴資政帥啦!」

離铮悄悄穿好衣服,老梁過來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笑笑。

晚上,離铮再次失眠,一閉上眼,眼前就會浮現出那些想永遠忘記的場景。

已經一年多了,服用大劑量的安眠藥還是不頂用,也去悄悄看過醫生,醫生建議不要多用,會有危險。

他從床上坐起,拿了劇本來看,第二天只有兩場戲,臺詞早都滾瓜爛熟,於是又抽了本書來看。其實很累,胸腹處一陣陣抽疼,但就是不能入睡。

這時的他已漸漸适應,前半年每到深夜他就害怕,一個人在屋裏,煩郁不堪,想狂呼亂喊,甚至有次拉了窗戶想一躍而下,恐慌到無以複加卻還要拚命忍耐──不想吵醒媽媽。

他打了電話給各方友人,也有願意接他電話的,可是總去打擾別人像什麽話。

從戰場回來本就瘦了許多,這麽不眠不睡,人更是瘦到脫形。

終於有天他突地想通,睡不著便睡不著吧,他晚上整理房間、鍛鍊身體,看這兩年的電影、劇集,漸漸也能睡上一、兩個小時。

這麽折騰了半宿,他半迷糊半醒間,竟聽到手機鈴聲。

接起來一聽,卻是一把醉醺醺的聲音,哼哼唧唧地說:『阿铮哥,嗚嗚、對、不起,這兩天對不起,我是阿鵬啦。』

阿鵬……大概是從劇組的通訊錄上找到自己的聯系方式,可是他不是跟那個資政在一起?

『阿铮哥就你接我電話,嗝──夠義氣……你要不要喝酒,出來和我喝一杯?』

離铮想了想,反正睡不著,索性穿了件外套出門。

他現在的住所還是少年時和母親同住的老房子,自己成名後買的兩處房産早被炸毀,那些存款更因為通貨膨脹變為一堆廢紙,還好,母親之前跟著貴婦們去買了些金條,母子倆節省些過還不至於困窘。

他開了媽媽的車去了江邊,阿鵬一邊灌酒一邊流淚。

離铮也沒跟他多說,順手拿了罐啤酒慢慢喝起來。

「對不起。」

「嗯?」離铮看了他一眼,「真覺得對不起?」

「是。」

阿鵬話音剛落,臉上就挨了一拳,他哎喲一聲,痛得龇牙咧嘴。

離铮吹吹拳頭:「好了,扯平了,臭小子,是牛嗎?勁兒那麽大。」

阿鵬揉著臉,倒不再哭了:「沒想到哥你還……」不是那麽陰沉內向。

又坐了會兒,年輕人酒勁上頭,突然對著觞江大叫:「為什麽啊!為什麽!」

那慫樣一看就曉得是失戀,不過難道……離铮有些疑惑。

阿鵬大著舌頭:「他不要我了,吃飯的時候還好好的,吃完他就說,『到此為止』吧。」帶了哭音:「什麽叫到此為止啊!」

淚流到嘴巴,他朝著一直沉默的離铮說,「我是真心喜歡他的,嗚嗚,我比李嘉浩好看多了!阿铮哥,你說是不是?」

離铮哭笑不得,這麽個小帥哥竟是個娘貨。

「你笑什麽?看不起我?」不知想到什麽,傷心得抽泣起來,「哥,他都沒跟我睡過,跟我上了床保證他會舍不得我嘛!」

離铮心想,這家夥把這種話都跟自己講,酒醒後會不會想咬舌頭啊……不過那個資政沒碰他,那兩人在一起做什麽?

「我們在一起總共才兩百四十六分鐘耶,都是吃飯,嗚嗚,都不跟我上床……」

離铮開始頭痛,有點後悔出來這一趟。後來鬧到天亮,才将人直接運到片場。

而與此同時,琴資政按照一貫的習慣游泳半小時,上來後喝了杯橙汁,一邊擦水一邊進到家裏的放映室,《二十三盜笑傳》拍攝完的膠片已經送過來。

快進,挑著離铮的鏡頭看了看。挺有些演技,倒不是草包演員。

正看著,秘書突然求見,并送來一份資料。

秘書的臉色有些奇怪,琴沁沒理,翻開資料──

離铮,現年三十二歲,父不詳,母親離桐,護士。十三歲接受太陽臺演藝訓練班專業培訓,十八歲正式出道……

他有三十二歲?

資政皺眉,繼續看──

十八歲正式出道,以《我就是愛你》中亦天一角迅速走紅全大陸,并自此以「亦天」作為藝名……

亦天!

「确信無誤?」

「是。」

「啪」一聲,琴沁将手中資料撂在桌上:「他怎麽還在演戲!」

秘書可多時沒見過雇主臉上有這麽明顯的怒意:「他的本名對外是保密的。」說完這句,他立刻垂下頭,直到隔了漫長的時間,對方的怒氣似乎才漸漸斂去,他才小心翼翼問:「那麽還安排嗎?」

琴沁瞄了眼停留在螢幕上的漂亮身體……這個家夥是亦天,一個前軍政府的擁趸,全玄楷模。

「不用。」

「離铮的話還讓他演戲嗎……」

「廢話那麽多!」

秘書無奈,這回他猜不到老板的心思。只好低頭默不作聲,卻也沒離開。

隔了會兒:「你要忙的事情還很多。」

「是。」放過他了?秘書有些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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