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林錫擡手,用纖長削瘦的指節沿着扇骨輕輕一推,茜紅色的折扇頓時在空氣中劃出一個圓形的弧度,扇頁随着動作一點點的徹底舒展開來,扇面上繪有山水美人,栩栩如生,可見做工精良。

扇骨的下端一寸是以白玉雕刻而成的骨架,以流雲紋花牙搭着火珠,雕刻精美,觸手生暖。折扇随着碧玉手指間微小的動作,在空氣中輕微翕動,緋紅耀眼。

手腕稍稍動作,擡扇展扇間遮掩住了半邊出塵絕世的面容,而其半遮之下那白皙到幾乎透明的面龐則更加奪目。

仿若用無心散卓勾畫描摹一般,眼線狹長弧形優美,扇面的頂端恰恰露出一雙高挑的鳳眸,形若月牙、欲說還休。偏那淺淺的琥珀色瞳孔如瑤池靜水,細細地凝視着你,雖不曾言語,但眸子裏毫不掩藏滿到溢出的傲慢與狂妄。

李鶴衆人不禁呼吸一滞。

過了不過半晌,他的雙眸倏地睜大,好像聽到了什麽消息。

只見那青黛彎眉微微一蹙,如花眉眼間似有一絲不快,原本清澈透亮的眸子也稍帶一點暗沉。林錫半掩住的朱唇微微一抿,下一刻倏地合扇,左手在上右手在下,身子前驅,背脊卻挺得筆直。

垂眼看地的面容無法看清,李鶴只聽一聲低回婉轉卻帶不屈傲慢的聲音響起:“裘歡拜見太子殿下。”

……

這短短不到十秒的一幕,是男配裘歡與太子洛青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林錫之所以選擇這個場景來試鏡,一是因為簡單,二是因為……在這種連發套都沒帶上的情況下,想要徹底表現出古代朝堂之上的嚴穆肅殺的氛圍,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林錫只能用上最……卑鄙也是最實用的一招——

色誘。

左右這裘歡也是《淩神》劇中數一數二的美人,既然有這個先天優勢,何不直接用上?如果女娲這個角色是個男人的話,林錫毫不懷疑自己會直接走後門,用這張臉硬生生地将娛樂圈的大門撬開。

“李導?”見對面一直沒有人說話,林錫輕聲詢問。

聽到聲音,李鶴五人才忽然從剛才的遐想中回過神來。陳雅靜用怪異的眼神掃視着林錫,正好觸及對方唇邊勾起的笑容,視線好像一下子被灼傷似的立即收回。

她瞥開眼去,在心裏暗自低罵:這林錫,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妖孽。

“哎呀太棒了啊,小夥子,你真的不考慮反串一下女娲這個角色?”李鶴高興地從椅子上站起,使勁地鼓掌。林錫眼尖地看見了他下半身那一條沒有換裝的大褲衩,和上半身衣着整齊的模樣全然不搭。

“……”

一旁的陳雅靜見狀立即伸手将李鶴拉回到座位上,然後輕咳兩聲,正色說:“表演的不錯,我已經為你想好了造型。這幾天,你……多吃點補補。後天來拍定妝照沒有問題吧?”

聞言,林錫訝異地看向陳雅靜。

沒想到對方居然是造型師。

業內知名的造型師林錫都認識,無論是聽聞還是眼見,他都不知道陳雅靜這個名字。

林錫勾了唇,輕輕颔首:“請多多指教。”

剛走出試鏡房間,就看見了季成書和王方。

王方躊躇地在走廊裏來回踱步,身上的肥肉随着他走動的動作一下下顫動着。王方一擡頭忽然看見林錫從房間裏出來,他瞅了瞅林錫面無表情的臉,再聯想到林錫過去的各種戰果,心裏頓時一抽,胖胖的臉頰頓時搭攏下來。

他拍拍自己臉上的肉,勉強提起精神,擠了一張笑臉,湊過去說:“老大,不就是一個戲嘛,咱明天就去第二個劇組試鏡去!他們不看好您,是他們……”

“我後天要來定妝,你注意安排好時間。”

“的……損失……啊?老大,你居然通過試鏡了?”王方瞪大了眯縫一樣的小眼睛,滿臉驚訝不可思議地看着林錫。

林錫忽然覺得後腦上有根筋一抽,黑了臉反問:“我不能通過了?”

王方立即猛搖頭,一臉谄媚地湊過去,笑着說:“老大你是誰啊,小小的試鏡當然不在話下。走,我們今晚大吃一頓,好好慶祝一下!”

林錫聞言笑着點頭:“嗯,是要多吃一點,這個身體實在太瘦了。”他捏了捏幹癟的小胳膊有些不滿意地撇嘴,又想起剛才那陳雅靜說的話,不由地懷念起自己以前六塊腹肌的标準身材了。

王方興高采烈地同意:“沒錯,就東華門那邊新開了一家烤鴨店,我早就想去嘗一嘗了。啧啧,那個又酥又嫩的烤鴨,真的是……”

“你不能吃。”林錫淡笑着打斷王方的話。

如同晴天霹靂,王方呆愣在原地,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趕緊追上林錫,哭喪着臉問:“為什麽啊,老大?”

林錫也不說話,只是斜着眼從上至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王方那一身快要流油的肥肉,笑而不語。

王方見此心中警鈴大作,立即以手掩胸,一副扞衛貞操的模樣:“老大,賣藝不賣身,說好的啊。”

“……”

----------

天語33層。

潘倫将電話挂上。

手臂上還有紗布包裹,稍稍動作一下腰腹間的傷口也會疼痛不已。他原本對齊文遠還有的一絲歉疚在這幾天繁雜的事務中也逐漸被消磨幹淨,看着垃圾箱裏破碎的白瓷杯,他眼中的戾氣更盛了幾分。

不就是死了個明星嗎,至于這麽大動靜。現在外界還是以殺人未遂來定義齊文遠,自己才是正當防衛好不好。

在這種情況下,董事會還堅決要求潘倫給齊文遠辦一個盛大莊嚴的葬禮,必須邀請圈內知名人士到場。只剩下一天了,請柬都已經全部下發出去才通知自己,幹脆直接明天派人把自己壓到葬禮現場算了!

死的是個殺人犯啊!

潘倫越想心裏越憤怒,本來英俊的面孔上升起一陣兇光,他用力一把将桌上的所有文件全部推到地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路過的一個文員聽到怪聲趕緊推了門進來,關心地問道:“潘總,沒事吧?”

潘倫惡狠狠地瞪向那個女人,大聲吼道:“誰允許你進來的?給我滾!”

那女人看到辦公室裏的一片狼藉早已吓得呆立在原地,她從沒見過潘總這樣兇狠的模樣,吓得臉色蒼白,連忙點頭哈腰地道歉:“對不起潘總,對不起,我這就出去。”話音剛落,拔腳就出了門。

潘倫好像卸了一身重擔似的,沒有力氣的癱軟在寬大柔軟的老板椅上。他望着虛空中的并不存在的某一點,眼神越加瘋狂。

眼中混沌的顏色越加深沉濃郁,當情緒蓄積到極致,他忽然怒吼出聲:“齊文遠!”

有的時候當謊言重複的次數多了,連當事人都會忘記真相,而誤将謊言當作是真相,借此欺騙自己安心地生活下去。

潘倫或許是真的将謊言當成了現實,又或許是刻意的欺騙自己忽略真相。

他已經忘記,在天臺上最後的那一剎那,真正用力推下那一掌、滿面兇光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

不同于潘倫這邊的病态瘋狂,林錫往嘴裏又塞了一個小籠包子。

左手掌心放着一張薄薄的面皮,右手夾了幾片烤鴨、青瓜和京蔥放進面皮裏,用筷子沾了些甜面醬淋在香酥脆嫩的烤鴨片上,放下筷子幾下就折疊成一團,塞進嘴裏。

享受融化于唇齒間的香味,林錫不禁啧啧贊嘆:“嗯,這家新開的烤鴨店确實不錯。”

王方可憐巴巴地嚼着幹面皮,每次只用手指撕下指甲蓋大的一小塊扔進嘴裏,足足咀嚼了二十幾下才依依不舍地咽下去。他緊緊地盯着林錫、盯着那一大盤烤得流油的鴨片看,眼神饑渴直白,好像只要靠看就能吃到嘴裏似的。

偏偏被這豺狼虎豹的視線緊盯住的林錫,好像什麽都沒有感受到似的,不管不顧地海吃狂塞,盡情地按照陳雅靜所說的那樣——“好好補補”。

小胖子又咽了口口水,嘴巴撅得老高。又忍了幾秒,終于受不住的大吼一聲:“我不管了,我就是要吃!”說完,拿了筷子夾起一個小籠包就塞進了嘴裏。

“啊啊啊啊……好燙好燙……”

林錫無奈地看着王方搞怪的模樣,搖首輕嘆。

兩輩子他都沒遇見過這麽逗的人,不過才相處了短短三天,他也真的是醉了。

--------

第三天了。

東方仍是一片混沌。寥寥的幾顆黯淡的星點綴着黑暗中的天空,霓虹燈的閃爍也不如前半夜的輝煌,月落西沉,原本皎潔如華的月色如今也蒙上了一層輕薄的紗。

林錫倏地睜開了眼,自此再也睡不着了。

他輕手輕腳地走到碩大的透明落地窗前,右手覆上了雙層玻璃。透過這厚厚的玻璃向下俯瞰,空蕩蕩的街市,逐漸黯淡下去的路燈。

剛入秋沒多久,全市大部分地區的暖氣還沒有供應上。冰涼地面的寒氣順着腳心一路攀沿到小腿,血液都有絲冰凍住的感覺。

林錫沉着面色,望着拂曉黎明天邊逐漸點亮的光彩,眸色變幻不明。

昨天送他到樓下的時候,季成書忽然告訴自己,今天是齊文遠的葬禮。

之所以告訴他這個小人物,恐怕是因為季成書也知道自己是通過齊文遠的關系才找上和舒杉的吧。按季成書的口吻,于情于理,他作為林錫都必須得去為齊文遠送上一束花。

以前演戲的時候也收到過幾次壓驚紅包,甚至是扮演死人直接躺在靈床上都有。從古裝戲到現代戲,齊文遠早已“死”了無數回。

可是這一次,是真正的葬禮。

他的葬禮會是什麽樣的呢?想來天語的那些老家夥絕對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用自己的葬禮來大肆宣揚一番,做好公司公關形象。

他的父母早已車禍去世多年,家裏也沒有來往的親戚,那麽應該是由潘倫來主持自己的葬禮吧。

站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裏,用這個陌生的身體,他都能想象到潘倫會是以什麽樣虛僞的神情,勉強的擠出幾滴鱷魚淚,然後如何哭喪着臉向每一位來賓表達自己對逝者的懷念。

而這時,所有來賓、記者都會感慨,他潘總是如此不計前嫌,為一個意圖謀殺自己的人心痛悲哭。

清晨的第一束微光忽然穿破寂靜深邃的黑夜,初升的朝陽以不可擋的氣勢猛地翻滾出遙遠渺小的地平線。陽光并不刺眼卻很溫暖,透過冰冷的玻璃直灑進林錫的眼底。

他忽然想起昨晚在樓底,季成書用別扭尴尬的表情詢問自己是否要出席今天的葬禮。

當然要去!

為什麽不去!

要去,還得表現的最好,給自己謀得最大的利益。

天語可以利用自己的死亡來賺取形象利潤和公衆關注,那自己更應該從中獲利。要去,還要以最好的形象去;要哭,卻不是為自己而哭,而是——

為即将走向滅亡的天語掉幾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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