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湛藍澄澈的天空下,一架漂亮的波音747國際航班從米國機場起飛,飛向了大洋彼端的另一個國度。碧波蕩漾的大西洋上,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深藍,從遙遠的天際一直蔓延到了視野的另一邊,令人根本無法分清天空與海洋的交彙。

枕着彈性柔軟的椅背,林錫望着雲層之下時不時隐現的藍色,清秀的眉頭微蹙,似乎還沒有從昨天晚上那個燦爛輝煌的夜晚完全走出。

“明天就要再次開機了,不想回去?”見着青年猶豫複雜的神情,歐諾說道:“我聽說雷蒙德已經将最後的樂團布景全部搭建完畢,恐怕這次回去後,不用一個月就可以殺青了。”

“不是不想回去,只是……還是覺得有點不真實。”林錫輕輕地嘆了一聲氣,接着說道:“算了,也沒什麽。不過現在想想,我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回天朝了。這幾個月一直在歐洲奔波,倒是沒有關心一下國內的情況。”

聽着林錫的話,歐諾倏地一愣,下意識地說道:“國內也沒有什麽大新聞,我記得好像也就是吳導的新戲即将開機吧。”

沒有察覺到隐藏在對方平淡語氣中的一絲不尋常,林錫輕輕點頭:“嗯。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恐怕等回國以後,我還得不适應一段日子。”頓了頓,林錫笑着調侃:“你知道的,b市夏天的溫度以及交通擁擠程度,絕對是令人無法輕易接受。”

微微颔首,歐諾并沒有再說話。林錫也沒有多問,他轉了頭,視線又落在了那一片繁厚纖柔的雲絮上。見到青年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話題,歐諾稍稍地松了一口氣,心中的大石也落了下來。

銀白色的飛機剛剛平穩地在柏林機場降落,沒有片刻停留的,林錫就登上了在機場等候已久的車子,又回到了那個才離別了幾天的片場。大概是考慮到要倒時差的原因,雷蒙德也擔心林錫和歐諾的狀态不是很好,所以明天才正式地開始他們的戲份。

先到了片場報道,正巧是在拍攝樂團訓練的一個場景。由于雷蒙德的超高要求,所以所有出演樂團成員的演員都是擁有一定音樂底子的。當他們一起在舞臺上拉着同一首曲子時,雖然做不到像艾蒙樂團錄音帶中的那樣壯麗雄渾,但也算的上是娓娓動聽。

“明天大概就開始拍攝樂團內部的戲份,林,這可是在考驗你的演技了。”頓了頓,雷蒙德說道:“我希望,你能夠一遍就過。你要知道,那種不停ng之後得到的最終效果,往往是不如一次就過的效果完美。”

林錫了然地點頭:“嗯,我知道。”

因為下一個戲份由于要換上另一套戲份,所以中間休息的事件稍微長了一些。雷蒙德将剛才拍攝的鏡頭全部審視過去後,出鏡的演員還沒有到齊。他将鼻梁上的眼鏡摘下,看了林錫許久,才低聲嘆息道:“昨天金棱獎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說實話,我是不希望你受到獎項結果的影響,所以才和你說了剛才的話。”

林錫微微蹙起眉頭,說道:“雷蒙德,對于一個演員的基本素養,我還是很有自信的。”

“不,林,我不是這個意思。”雷蒙德連忙搖首,說道:“金棱獎确實是一個很重要的獎項,而你的資歷還只能算的上是一個新人而已。我知道你不會因沒有獲獎就産生什麽抱怨的心态,但是……有的事情并不是主觀就能控制的。”

“我也沒有獲獎,雷蒙德。”低沉磁性的聲音從林錫的身後響起,他順聲回身看去,只見歐諾正從樂團舞臺的中央走來,大概是逆着光的緣故,渾身都映襯在一片朦胧的燈光下,看得不大清楚。

雷蒙德聞言一愣,過了半晌才無奈地笑道:“好好好,我說錯了還不行?你們這小兩口還真是,一定要抓着我這老人家的話柄不放?”

雷蒙德一貫嚴肅穆然,很少有這般開玩笑的時候。而這種一直認真嚴謹的人一旦調侃起來,反而讓林錫感到了一絲羞澀。前幾天斯蒂文也經常與他們開一些黃色笑話,但是林錫往往都能一笑而過,甚至反駁幾句。但是到了雷蒙德這裏,他驚訝的發現——

當一個人反差太大的時候,往往令人無法面對。

歐諾卻沒有在意雷蒙德的調侃,他挑起一眉,淡定鎮靜地說道:“嗯,我們上下一條心。”

林錫:“……”

原來……這種時候,就需要一個厚臉皮的人來應對,比如……歐諾。

而歐諾自然沒有發現林錫打量自己的那種不懷好意的眼神,他又與雷蒙德商量了一些樂團戲份的事情,便先和林錫一起回了酒店,打算好好休息一下。畢竟剛從米國回來,時差确實不是很好調整。

“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你和陳姐一起長大,那麽……雷蒙德也算得上是你的叔叔?”在回酒店的路上,林錫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酒店離片場很近,因此兩人并沒有乘車,只是在樸素安靜的小路上相諧而走。

歐諾戴了一個寬大的黑色墨鏡,遮住了半張臉。頭上難得地戴了一定與他以往淡漠冷靜的氣質絲毫不符合的黑色鴨舌帽,在燈光的遮掩下,令人看不清他的長相。

“原本這麽說也沒錯,我小時候确實是叫他雷蒙德叔叔。”

“哦?那後來怎麽了?”

深邃的眸中泛着一絲笑意,歐諾道:“你忘了,我後來認了凱斯德老師為鋼琴老師,這個時候,我和雷蒙德的輩分就已經分不清了。畢竟,凱斯德老師也是安斯的老師。”

大概是因為在西方長大的緣故,歐諾并沒有像一般天朝人一樣喊着爸爸媽媽的稱呼,反而是直呼父母的姓名。而很顯然,這一點在陳雅靜的身上也體現的十分明顯。在林錫的記憶裏,陳雅靜一直都是一口一個雷蒙德,從未喊過一聲父親。

“既然凱斯德以後幾乎沒有彈過鋼琴了,那你和安斯為什麽還要認他做老師?”林錫奇怪地問道。

“你難道覺得……安斯能夠得到今天的地位,真的只是因為他天姿出衆?當然離不得凱斯德老師的指導。”在這樣深邃的夜色中戴着一副墨鏡就已經令路人感到很奇怪了,但是偏偏歐諾卻好像理所當然一樣,并沒有讓人感到一絲訝異。那渾身矜貴卓然的氣質即使是被刻意遮掩着,也沒有絲毫地減少。他低笑着勾唇,道:“說實話,安斯的天賦确實很好,所以凱斯德老師才收了他。不過……我在這方面的天賦就遠遠不如安斯了。如果不是有着安斯的身份在那擺着,恐怕老師并不會收下我。”

“你還不夠?!”林錫驚呼出聲。他的腦海裏頓時浮現起當初在藍山別墅的琴房裏,這個人宛如鋼琴王子一般優雅彈奏的情境。那淙淙如流水一般的音符、動聽婉轉的曲調,每一個按音都讓他感覺到深沉低轉的悲傷。

就是這樣……

還算不夠?!

“對于其他人來說,或許很好了。但是對于凱斯德老師而言,他的要求很高。”無奈地輕嘆一聲,歐諾繼續說道:“能夠讓一個再也不碰鋼琴的人動了收徒的心思,必須得有極高的天賦,高到足以讓凱斯德老師覺得——不收下這個人,就是一輩子的損失。”

林錫自然明白,安斯亞爾·亞爾曼的天賦絕對不僅僅是用極高可以來形容的。以未過50的年齡成為最年輕的世界級指揮家,并且還是世界上最出色的鋼琴家之一,這樣可怕的音樂天賦,足以令凱斯德都震驚。

“我想,這也是凱斯德老師孤獨了一生唯一的一種願景吧。”昏黃的月光照射下,歐諾垂了首靜靜地望着地面。昨日才下了一場小雨,地面上還泛着一股潮濕的氣息。“因為那個人,他一生再也不想觸碰自己最愛的黑白鍵。但是,凱斯德老師每年都會去金色大廳聆聽一次《恰空》。只可惜,那個人永遠不會親自為他在那裏演奏一曲了。”

唦唦的晚風從安靜的街道上悠悠吹過,稍稍驅散了夏夜裏有些炎熱的空氣。磚石鋪陳的小道上,并沒有幾個路人行走,暈黃的路燈搖曳着淡淡的影子,将那兩道本就修長的身影拉得更長了幾分。

“在看劇本前你曾經和我說過,我絕對不會放棄這個劇本。”輕輕地嘆氣一聲,林錫說道:“其實當時我就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劇本能讓你誇下這樣的海口。但是看到後……我還是明白了。”

青年悅耳的聲音在夜風裏顯得更加低柔了幾分:“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便是心甘情願的放手。如果是為了任何的理由,我都相信凱斯德絕對不會就這樣放那個人離去。但是,當一切牽扯到了家人、故鄉,乃至是祖國,我恐怕能體會到,凱斯德那種悲痛無助的心情。”

路燈斑駁下,林錫的影子與路邊的梧桐樹相映,時隐時現。精致的面容上露出一個無奈的淡笑,林錫低聲道:“如果莫青就那樣在異國他鄉茍且偷生,我相信,凱斯德絕對不會對他抱有那樣深沉到令人無法承受的感情。”

“你說的沒錯。”歐諾擡首看着那一輪皎潔如華的圓月,道:“我曾經聽凱斯德老師在為我講解一首曲子的時候提過,你知道……什麽叫做永恒的愛情嗎?”

林錫稍稍一怔,問道:“什麽?”

“凱斯德老師是這樣說的:愛情,是一種沒有任何人可以控制的東西。它會讓一個人噬心掏肺,也會讓一個人瘋狂可怕。那是一味無藥可解的毒藥,當你發現的時候,已經深入你的骨髓,蔓延進你的大腦,将一切全部都腐蝕掉,最後只剩下無盡的……或是甜蜜,或是悲哀。”

這種從未聽過的言論,令林錫腳下的步伐不由停住。與之相應的,歐諾也轉過身,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個神情怔然的青年。深邃的瞳孔裏閃過一絲淡然的悲意,他輕嘆一聲,又繼續說道:“這是愛情。但是後來,凱斯德老師又告訴了我,什麽叫做永恒的愛情。”

“永恒的愛情,是在愛情發酵到了最深處的時候突然失去,于是……那一切最美好的、最憧憬的、最難以忘懷的,便成了一生難以忘懷的永恒。”

昏黃的燈光下,樹葉搖晃的陰影中,兩個身姿清挺的男人就這樣互相對視着。沒有人先開口,四周的空氣都籠罩在一種淡淡的悲傷中。

“後來有一天,老師告訴我。如果當初莫青沒有就那樣的永遠離開他,那他這輩子可能不至于愛得這樣深入血骨,愛得這樣靈魂盡碎。但是……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醇厚如紅酒的聲音還在夜風中響起,最後被空氣折磨得只剩下一聲嘆息,“就像巴基斯坦的那個電影《永恒的愛情》裏一樣,凱斯德老師曾經說過,如果當初他和哈邁德一樣,眼睜睜地看着心愛的人在自己的面前離去,那麽恐怕……等待他的不會是一生無盡的折磨,而是無怨無悔的跟随。”

《永恒的愛情》是上世紀巴基斯坦着名的愛情片,當女主角羅西因為癌症而病逝于床邊時,那深深癡情的男主角哈邁德竟恸哭悲傷,最終只在下一刻,便跟随着自己此生的摯愛,一起飛向了那個再也沒有苦痛的天堂。

“所以最後老師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如果,也沒有任何可以定義下來的永恒的愛情。但是對于他來說,他的愛情早已在收到那一份信的時候,就已經停滞住了,再也沒有向前走過一步。”

林錫的喉嚨裏感覺到一絲幹澀,好像有石頭哽咽住一般,他張了張口,卻無法發出聲音。良久,在凄然悲怆的夜風中,他輕輕地搖首,低嘆道:“我在看劇本的時候,有一件事一直無法理解,到現在……我終于大概明白了。”

兩人又邁了步子,走在這一條幽靜的小路上,仿佛過去這多少年無數次凱斯德走過的一樣。那個曾經完美卓越的男人,在時光的蹉跎下最終也成為了一個平凡普通的老人。他一天天地在這條靜谧的小路上一個人行走,只有一個人,孤獨地走着。或許他挺直的背脊早已佝偻,或許他曾經俊美的容顏也布滿了皺紋,但是他卻依舊是那個飽含着癡情的凱斯德,走着走着,雖然是一個人,卻好像與另一個人同行。

“為什麽凱斯德明明仍舊收到了莫青的信,但是卻知道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林錫低啞的聲音響起:“大概是他知道,自己所愛的那個人是絕對不可能放棄一個城市幾十萬無辜的性命,自己茍且逃生吧。”

莫青最後一封寄給凱斯德的信裏提到過,自己正在n市駐守,與敵軍對抗。雖然軍情緊急,但是目前的局勢還可以控制住,所以讓凱斯德不用擔心。但是當不久後,那個全城覆滅的消息從遙遠的華夏一直傳到了歐洲時,凱斯德瞬間便明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

“這就是一種莫名的信任與理解,不需要言語的支持。只是因為是他愛的那個人,所以他便知道對方會作出什麽樣的選擇。”歐諾轉過首,認真地望着身邊這個神情悲傷的青年,說道:“又或者說,如果莫青沒有作出那樣的選擇,那麽……他便根本不會是凱斯德老師所摯愛的人。”

一輛汽車飛快而過,閃亮的車前燈令林錫忍不住眯了眸子。

歐諾将鼻梁上架着的墨鏡拿下,輕輕地夾在了襯衫衣領上。眼中似乎還是那般淡漠的神情,但是深藏在眼底的悲意卻無法掩飾。“我十四歲第一次聽說這個故事時,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凱斯德老師當初不跟着莫青一起走。”

林錫聞言,不由擡了眸子看向了一邊的歐諾。只見後者垂着眸子,唇邊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輕輕搖首道:“後來,我明白了。莫青有自己的國家和親人,而凱斯德老師也有着自己難以放手的家人。當時的歐洲絕對不是個平穩的地方,所以他不能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離開。”

“所以……是當知道那個人死訊的時候,凱斯德才下定決心一定要去往華夏的?”

歐諾微微颔首:“對。當知道了那個人的死訊,凱斯德老師這才不顧一切地想要前往華夏。但是,一切不是如他想象中一般的簡單。所以直到十三年後,他才踏上那片土地。”

忍不住伸手握住了對方的,炙熱的瞬間從林錫的手心一直蔓延到全身,讓他微微發涼的血管也恢複了以往的熱度。耳邊還是呼嘯而過的夜風,比以往的更加喧嚣,似乎在訴說低吟着什麽悲傷的往事。

“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聽着青年低低的聲音,歐諾輕颔首,垂下眸子,喃喃自語地又重複了一遍:“珍惜眼前……才是最重要的。”

朦胧澄澈的圓月還是七十八年前的那一輪,依舊用着最清冷如水的月光籠罩着這一片大地。仍舊是七十八年前的那條小路,同樣的紅磚地,同樣的夜風,一如這幾十年來那個寂寞孤獨的男人一直走過的一般。

只是這一次,那是兩條相諧的身影。

雙手緊緊地相牽,即使是再大的風雨,也能将一切全部都抵擋掩蓋,鑄成一面最強大深厚的高牆。

柏林的夏夜十分蕭瑟,天邊烏雲聚集,又很快被吹散。

第二天,注定是一個美麗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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