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四方之巅 14
常瑤也沒想到她會愛上一個劍修, 哪怕心中已難以感覺到半分愛意,卻不得不承認她愛過宋霁雪。
昆侖入夜後與西海一樣多霧,尤其是高處,上雲峰的風逐漸變大, 吹着兩人青絲黑發交纏險些迷了雙眼。
常瑤正從宋霁雪眼裏看見曾經相遇的一幕幕, 宋霁雪卻只專注眼前的她, 十年本不該那麽漫長,偏偏她不在身邊,因此感受到時間流逝的速度是那麽緩慢刻骨。
如今她稍微變了模樣,卻又沒怎麽變。
宋霁雪伸手輕捧着她側臉, 眼神似畫筆在細細勾勒, 冰涼的指腹在眼尾下的淚痣處來回摩挲片刻又輕輕按壓, 像是要将這痕跡抹去, 又像是在與之親近。
“這怎麽來的?”他問。
常瑤回他:“不知道, 醒來就有。”
與十年前細微的不同, 她開玩笑道:“大概是要我重新來過。”
“重新來過?”這話不知哪惹到了雲山君, 他氣息瞬間變得陰沉, 指腹在淚痣上溫柔按壓說的話話卻冷冷地, “阿瑤, 你想抛棄以前重新來過,我同意了嗎?把以前忘得幹幹淨淨, 什麽都不記得, 就這樣看着我在你面前犯賤發瘋難道很有成就感嗎?”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常瑤已經習慣他的陰晴不定。
對宋霁雪她總是有用不完的耐心, 從初見到現在都是。
“我不是這個意思。”常瑤解釋。
宋霁雪眸光黑幽,盯着她冷笑:“你說你忘記了,你把愛我這件事忘記了。”
如今的常瑤對宋霁雪沒有那份刻骨銘心的愛意,所以即使明白自己忘記的是什麽, 也感受不到戀人的那份心痛。
可對宋霁雪來說不一樣。
他記得點點滴滴,記得每一次心動的瞬間,記得他從常瑤這裏得到的救贖與溫柔,當常瑤平靜說出她忘記這些的時候,只覺得又回到當年金銮臺被常瑤一劍刺穿胸膛的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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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裏他回憶太多次,每一次都把自己傷得鮮血淋淋。
常瑤死前那句我不愛你成為宋霁雪的噩夢,漫長的時間裏這句話不斷逼迫他卻認清現實,以至于現在常瑤說她愛過自己都不敢相信。
一個把深愛忘記,另一個在噩夢裏待太久,固守那份不愛的真實,再難往外踏出一步。
“阿瑤,金銮臺時可不見你對我有半分愛意。”宋霁雪怨聲道,“你沒忘記萬象靈境那些事,沒忘記望梅,昆侖三年日夜相對,是你忘記了還是你根本就沒愛過我,只是為了這滿山靈力委屈自己扮作/愛我的樣子?”
常瑤一時無言。
她不愛宋霁雪這事連自己都騙過去了,更別提宋霁雪,他根本就不敢再信。
常瑤伸手将兩人交纏的發絲分開,又将手中玉簡還給他:“我會找到辦法想起來。”
得趕在她徹底忘記宋霁雪之前。
宋霁雪拿回玉簡時又抓着她手不放:“什麽辦法?”
“在找。”常瑤說。
宋霁雪盯着她,冷不丁道了句:“聽說無咎領主跟鳳族與狐族都有很深的淵源。”
人間滞後的消息,只知道無咎領主還是大妖緋,新領主又極其低調,不像妖皇那一派整天鬥毆打架對人間虎視眈眈,時不時就鬧點大動靜惹人注意。
常瑤能感覺到宋霁雪抓着她的手力道又失控,仿佛自以為藏得很好,話問得冷冷淡淡,可眉眼裏的醋意又再明顯不過。
“那是我母親。”常瑤莞爾笑道,“與這兩族有淵源的也是她,不是我。”
雲山君這才恢複冷靜的模樣。
手掌往上握着她手腕,宋霁雪帶着她朝大殿方向回去,邊走邊嘲道:“你以前跟我說你父母是普通人,在一次走商途中被山匪殺害,遭人販子賣給天香門打雜,運氣好被天香門主夫人收養教學術法……如今你卻說你母親是無咎山前任領主緋,阿瑤,你有對我說過一句真話嗎?”
常瑤默然不語。
“你死後我去東州找遍所有仙門,根本沒你說的天香門。”宋霁雪陰沉道,“我又去了無咎山,可那邊都是些沒用的大妖,這麽多年,我連你來自何處都不知道。”
他走着走着說到這忽然停下腳步回身看去:“那鳳妖伏燼知道,卻不肯與我說,阿瑤,伏燼看起來很袒護你,你們關系似乎很不錯?”
常瑤面不改色道:“怎麽會,我從小被他打到大,他見我就打,我見他就跑,哪有關系好這一說。”
宋霁雪聽得眼底掠過狠意:“他打你?”
常瑤點頭。
宋霁雪沒說話,轉過身去繼續走着。
常瑤被宋霁雪帶回上雲峰大殿。
桌案旁擺燈精致,照亮屋中每一個角落卻不顯刺眼,屋門開着,一眼就能瞧見殿外門口那株巨木垂枝櫻,淡粉白花的景色與庭院內枯燥慘淡的灰白對比強烈。
雲山君不善收拾,屋中雜亂,書櫃裏裝的不止書,還有各種意想不到的奇奇怪怪的小玩意,上至珍貴的神武靈器,下到平平無奇的花種。
在宋霁雪坐在桌案後不說話就盯着她的時間裏,常瑤習慣地幫他整理木櫃上的東西。
孟臨江一來就看見如此詭異的一幕。
他眼裏又乖又美的晉柔熟練的在屋中來去整理物品,而他英明神武的師尊就盯着人看,晉柔去哪師尊的視線就轉去哪。
孟臨江竟不知自己這會是該高興師尊的眼睛好了,還是該惆悵師尊徹底迷失在一個與師娘相似的身影上。
“師尊。”他上前一步邁進屋裏道,“你眼傷好了嗎?要不要再叫夏夫人來看看?”
宋霁雪看都沒看他一眼:“不用。”
孟臨江轉了轉眼珠,又道:“晉柔入雲山收拾兄長遺物,還沒跟趙峰主那邊記錄,弟子這會正好有空,不如先帶她過去一趟。”
櫃架前抱着一塌書的常瑤聞言回頭朝孟臨江看去,唇角微彎着似笑非笑。
孟臨江心頭一凜,有了不好的預感。
常瑤說:“外人入山需要記錄,我是該跟你去一趟。”
孟臨江敏感察覺到哪裏不對勁,之前對他輕聲細語又害羞膽小的姑娘這會怎麽如此從容不迫?
常瑤往孟臨江走去,雲山君冷聲道:“站住,阿瑤,你又想走?”
孟臨江聽得一個激靈。
常瑤說:“我只是去一趟浩然峰。”
宋霁雪陰郁道:“你說過不會離開我身邊,我在上雲峰你卻要去浩然峰!”
孟臨江:“……”
師尊,這不都在雲山範圍內嗎?
常瑤瞥了眼驚呆的孟臨江,不好讓宋霁雪發瘋的樣子被這徒弟看見,因此沒了師尊的威嚴,便回到櫃架前:“好,我不走,你在哪我在哪。”
宋霁雪冷呵聲:“你又想騙我。”
常瑤神色無奈。
孟臨江有點擔憂,試圖提醒宋霁雪:“師尊,這是晉舒師弟的妹妹晉柔……”
“她是我夫人,是你師娘。”宋霁雪終于肯看他一眼,卻又短暫的讓孟臨江覺得是錯覺,因為他師尊很快又看回常瑤,語氣輕嘲帶點狠意,“阿瑤你看,就算我告訴別人你還活着也沒有人會相信,這跟你告訴我你忘了一樣,我也不會輕易相信。”
孟臨江看看宋霁雪,又看看常瑤,驚得倒吸一口涼氣,連連後退幾步,目光顫抖地盯着常瑤:“這這這……真的嗎?師、師娘回來了?”
師尊這半瘋不瘋的模樣孟臨江并不陌生,卻也很久沒見過了。
他第一次見到宋霁雪時就是這樣。
孟臨江在東州黑砂荒漠瀕死掙紮時,踏着黑雲從虛空落地的劍修只一擡手間便殺了圍攻他的妖狼們,神色陰郁地問他:“你可知道天香門在哪?”
八歲大的孩子為了活命而撒謊,他慌不擇亂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救救我,我告訴你它在哪!”
宋霁雪依言救下他,帶他走出荒漠,但孟臨江并不知道天香門在哪。
眼瞧劍修眼中希望升起又熄滅,孟臨江感到危機四伏,惶恐命不久矣,又慌不擇亂地跪地求饒:“道長哥哥別殺我,我真不是故意騙你的!”
宋霁雪沒殺他。
只因為那一句道長哥哥。
孟臨江重新打量常瑤,這次是以看師娘的目光在看她。以前他就在想,到底是什麽樣的女人能讓他英明神武的師尊愛得如此瘋魔,執念之深。
如今得見真容,孟臨江是半個字都不敢形容。
他那貧瘠的詞彙量和知識配形容師娘半分姿容嗎?不配!
跟着師尊說得喊師娘就對了!
如今師尊又變得半瘋不瘋,陰晴不定,指不定哪個字哪個眼神就惹怒了他老人家白遭一頓打還不知道為什麽。
孟臨江看向常瑤,一撩衣擺噗通跪地,擲地有聲道:“師娘!”
常瑤:“……”
外邊傳來熟悉的任泓的高喊聲:“阿雪開門!”
來的不止他一個,還有來參宴的各家仙門宗主等,都是得知雲山君受傷特來表達關懷。
常瑤抱着懷裏還未整理好的書本化作青煙離去。
孟臨江見他家師尊臉色瞬時陰沉幾分。
若還将她看作是晉柔,小徒弟只會覺得酸了,瞧瞧人家這術法玩得多溜。
可如今得知她是自己師娘,孟臨江心生驕傲啪啪鼓掌,看看,看看!不愧是我師娘,能在昆侖各山君峰主和各家仙門宗主面前化形而去來無影去無蹤不被察覺絲毫妖氣,這還有誰!?
任泓第一個進來,青竹棍敲地噠噠響:“臨江你跪着幹嘛,被你師尊教訓了?嚯,你師尊臉色這麽難看,臨江你是做了什麽大逆不道的事說來聽聽,我跟阿雪一起批評批評。”
孟臨江心說師尊臉色難看不是因為我是你才對吧!
“霁雪。”跟在任泓後方的仙首符紀進來時孟臨江頓感有和煦春風拂面,“你的眼傷好了?”
孟臨江起身拱手道:“見過仙首。”
符紀朝他颔首一笑。
宋霁雪坐在桌案後看着前邊一大堆人蹙眉。
巫山君正抱着個兩歲孩童,拿着手裏仙鶴逗他玩,站在一旁的青年時不時指點兩句,反被自家老爹噴了個狗血淋頭,言之鑿鑿道:“我當年就是這麽哄你的!他是你兒子,你愛玩這個,他肯定也愛玩!”
引來周邊其他宗主的哄笑,巫山少主扶額,頓感丢臉到家。
大陰山君笑着上前問宋霁雪:“霁雪,身體可好些?今晚各大仙門幾乎都到齊了,仙首與幾位宗主得知你前些日與山外大妖一戰受了傷,特地來看望。”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齊光和桑瀝也回來了。”
孟臨江聽得眼皮一跳,往宋霁雪的方向看去。
這兩位師伯跟大師伯于野不一樣,前者與師尊鬧翻,對師尊恨得要死,而後者怕師尊怕得要死,在他面前連話都說不清楚。
宋霁雪沒什麽反應,巫山君抱着小孫子來他面前炫耀:“你這些時間總是在受傷,來,讓我孫兒給你賜福祝願,他剛學會的,三天就學會了最簡單的賜福術。”
若是巫山君有尾巴,此刻已經驕傲地翹上天去。
巫山少主在宋霁雪幾人看過來時尴尬笑道:“最簡單的,沒什麽難度,三天已經算慢……”
巫山君:“你閉嘴!別讓我孫兒聽見了!”
裴文珏摸了摸鼻子,一臉無奈。
大殿內熱鬧不已,衆人笑作一團,還夾雜着孩童特有的笑聲,小孩的傳染力很強,他一笑,旁邊的人也忍不住随他一起笑。
常瑤在殿後暗處安靜聽着,垂首看懷中書本。
都是些禁術孤本,這些禁術又都與輪回和複活相關。
雲山君想複活誰不言而喻。
牆的那邊很熱鬧,屬于人間的熱鬧。
若是沒有愛上一只半妖,沒有娶一只半妖為妻,雲山君也該與這份熱鬧融為一體,他有疼愛自己的長輩,敬重自己的徒弟,遇上新鮮事找他絮叨許久的好友,該在人間快意生活,無憂無慮。
常瑤擡手将被夜風吹亂的發絲撩去耳後,觸及肌膚才覺指尖冰涼。
她收起懷中孤本消失在暗處。
殿內與衆人周旋,漫不經心的雲山君忽然皺眉,搭在長椅上的手指輕點,心劍陣覆蓋整個昆侖。
衆人:“……”
感受到一瞬磅礴遠去的靈力,大家都有點懵。
任泓納悶道:“你好端端開什麽心劍陣?”
大陰山君警惕道:“又有妖搗亂?”
“沒有。”宋霁雪說,“想開就開。”
大陰山君:“……”
任泓憤憤道:“就你有心劍了不起,我要是練成了心劍我也想開就開!”
在場唯一的知情人孟臨江默默往嘴裏塞橘子,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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