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返航

跟曹沐談完話之後,沈東心裏踏實了一些,他就擔心自己這些天跟家裏親戚在一起會讓曹沐覺得受了冷落,偏偏他每次跟姑姑他們出門都不敢不帶曹沐,必須得讓曹沐跟着,他怕萬一回來的時候看不到曹沐。

那可真能讓他發瘋。

曹沐倒是沒什麽怨言,回回跟着出去都跟透明人似的,始終沒什麽存在感,但只要沈東往他那邊看,一定會迎上他的目光。

沈東每次看到他傻呵呵的笑容,心裏都會一軟,盡管奶奶很不願意他再回島上,他還是開了口說要回去。

一提要走的的事,奶奶眼淚又下來了:“這才回來幾天就要走,這麽多年就回來了這麽幾天就要走……”

“您別哭,”表姐摟着奶奶,“小東以前是不記得事兒了才沒回來,現在都好了,那不就能經常回來了,就跟我似的,對不對小東。”

“嗯,我們隔倆月就能換着休息一次的,回來看您也不費事兒。”沈東拼命點頭,他不能看到奶奶的眼淚,心裏一陣陣發酸。

“他跟你不一樣,那是我大孫子。”奶奶一邊兒抹眼淚一邊兒嫌棄地看着表姐。

“沒您這樣的啊,當面重男輕女,外孫女這麽不受待見啊,”表姐捂着眼睛,“哎喲我哭了。”

奶奶讓她逗樂了,推了她一下:“就你能說,你爸你媽都沒你這麽能說,哪學的。”

“誰帶大的跟誰學的呗,小時候不一直跟着您呢麽。”表姐笑眯眯地摟着奶奶。

“哎你小時候真煩人啊……”奶奶的注意力被成功轉移,開始跟姑姑和姑父抱怨表姐小時候如何讓人不省心。

“東啊,過來,”表姐拉沈東拉到一邊,“你也別跟老太太再商量了,直接買好票,她也就不哭了。”

“嗯。”沈東點頭,他的記憶還有些模糊,只隐約記得小時候總被表姐欺負,吃的被搶,文具被搶,還被栽髒,沒想到表姐長大了這麽能幫他。

“有假的時候就回來看看,飛回來也容易。”

“嗯。”

“下回回來給我帶串珍珠項鏈,”表姐拍拍他的肩,“還有珍珠粉什麽的,別忘了!”

沈東樂了:“成,一定給你帶。”

“你那個同事,”表姐看了看曹沐,曹沐正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靠牆站着,眼睛一直看着沈東,“這次就是陪你回來的嗎?”

“是的。”沈東有點緊張,他這麽多年基本沒撒過什麽謊。

“你倆關系挺好的?”

“還不錯。”

“島上守燈塔的是不是就你倆啊?”表姐又看了一眼曹沐,曹沐還是在看沈東。

沈東覺得自己有點兒冒汗,如果被人注意到,曹沐這表現的确有點兒怪,就算是關系很好的同事,也沒誰這麽一整天盯着不放的。

“不,還有個大叔,快退休了。”沈東想跟曹沐使個眼色,但表姐就在他旁邊站着,曹沐也未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哦……”表姐拉長聲音,沈東的心都懸了起來,他只想讓家人安心,知道他好好的就行了,別的事他不打算讓人知道,表姐哦了半天,最後嘆了口氣,“我說啊,這孩子也是在島上呆久了吧,不習慣人多的地方?”

“啊?啊!是。”沈東趕緊點頭。

“我看就是,就你跟他熟,他就一直盯着你,挺沒安全感的樣子,”表姐很低地啧了一聲,“你這一家子人也顧不上理他。”

“沒事兒,”沈東聽完表姐的話猛地松了口氣,“回島上就好了。”

“說到這個,姐是幫你跟奶奶說了別逼你,不過你也考慮一下回來呗,以後看看能不能回來,我怕你呆久了也呆傻了。”

“嗯,”沈東随便應了一聲,“其實我比他呆的年頭長,你看我傻了麽?”

“我看你一直挺傻,就沒變過。”表姐笑了,拍拍他,去跟奶奶聊天了。

曹沐“有點怪”已經讓奶奶和表姐都有覺察,沈東沒敢再多耽誤,直接帶着曹沐買了回去的車票。

“還是一段一段地走,”沈東拿着票,“本來想多呆兩天,但是再呆兩天我怕是個人就能看出咱倆不對勁了。”

“不對勁?”曹沐站在路邊,臉上有點兒迷茫,“一段一段走去哪啊?”

“回島上啊。”沈東看着他。

“哦,回島,”曹沐的眼睛亮了,“我們現在在哪啊?”

“……在我家啊,”沈東有點兒擔心,摸了摸曹沐的臉,“你知道我是誰吧?”

“你啊,”曹沐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看得沈東心裏一直打鼓,最後他也伸手摸了摸沈東的臉,很得意地笑着說,“你是我兒子。”

“我抽你!”沈東罵了他一句,提着的心放了下來,曹沐現在除了堅持不懈地不記得洪傑之外,別的事就算忘了,提醒一下也差不多能想起來,還不錯。

其實不當着洪傑的面,曹沐也經常能想起來船長這個人,但是……

這就是命啊,沈東一邊樂一邊在心裏再次為洪傑默默悲傷了一會兒。

出發之前,奶奶姑姑姐姐摟成一團在車站哭成了仨淚人兒,姑父這些天很少說話,這會兒也被她們哭得傳染了,眼眶有點兒發紅。

沈東本來不想再哭,這麽些年他都沒哭過,就回家這趟,哭好幾回了,但正當他憋着眼淚的時候,突然看到曹沐的臉上居然有眼淚。

他憋着的眼淚一下忍不住了,雖然他不知道這種時候曹沐哭個什麽勁兒,可看到曹沐臉上的淚水的時候,他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

奶奶看到大家終于成功地把沈東也弄哭了,像完成了任務一樣抹了抹臉:“好了,小東你快上車吧,別誤了。”

“記得經常打電話回來!”姑姑交待他。

“媽,他們那個島沒有手機信號……”姐姐哭得睫毛膏和眼線都糊成一片了。

“那就上岸的時候打,他不是說能上岸嗎。”姑姑抱着沈東的胳膊。

“嗯,我上岸就打電話,一定。”

等到車開了,沈東才閉着眼定了定神,然後看了看身邊的曹沐:“曹寶貝兒,你剛哭了?”

“嗯。”曹沐點點頭。

“你哭什麽啊?”沈東覺得很神奇。

“不知道,大家都在哭,”曹沐揉了揉自己的臉,“我就想,如果我和他們是一起來送你的,就哭了。”

“你沒事兒瞎想什麽呢!”沈東悄悄在他手上握了握。

“閑着嘛,就想一下,你不也哭了嗎。”

“我本來沒想哭,看到你哭了我才哭的。”

“那我哭你為什麽哭啊,你都不知道我為什麽哭。”

“誰知道呢,”沈東吸吸鼻子,很含糊地說了一句,“心疼呗。”

曹沐沒說話,在座位上往窗外看,對着玻璃傻笑了很長時間。

用了兩三天時間,沈東總算帶着曹沐回到了海邊的小鎮上。

從長途大巴上下來的時候,撲面而來帶着海腥味的粘糊糊的空氣讓他莫名其妙有了一種親切感。

真是……在這裏呆太久了啊,一個在幹燥空氣中長大的人,居然會對海邊這種又潮又腥的空氣産生這種感覺。

“好舒服。”曹沐閉着眼狠狠地吸了幾口氣,開過他身邊的一輛農用車揚起一陣黑色尾氣,嗆得他咳了半天。

“舒服麽?”沈東樂得不行,往碼頭走的時候還一直在樂,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樂什麽。

“今天有大船嗎?”曹沐坐在碼頭邊,把腳泡在海水裏,一臉享受地眯縫着眼。

“沒有,明天一早有,咱在碼頭小旅館住一夜就行,反正挨着海邊,或者……”沈東想了想,蹲到曹沐身邊,“咱們晚上就在這裏吧,我陪你泡水。”

“好!”曹沐非常愉快,胳膊一伸就把身上的T恤給脫了,“你陪我泡一夜嗎?”

泡一夜撈上來全身都得皺巴了!

“我泡不了一夜,不過我可以在碼頭這兒看你泡,你別亂游就行。”沈東看着曹沐站起來準備脫褲子,趕緊瞅了瞅四周,有零星幾個人在遠處,在海邊,曹沐這個脫衣服的行為倒還不算奇怪,只要不脫光就行。

曹沐還算清醒,穿着內褲下的水。

一片細密的氣泡消散之後,沈東看到了水面上漂着的曹沐的內褲和……被套在了內褲裏的小醜魚。

沈東忍着笑,想伸手把它從內褲裏弄出來,但看到它在裹着內褲橫沖直撞的樣子,又把手收了回來,坐在碼頭上笑得停不下來。

曹小魚同學變回魚,算是小醜魚裏個頭偏小的那種,一條內褲對于它來說有些大,很艱辛地跟內褲鬥争了快一分鐘之後,它才從褲腰那邊沖了出去。

沈東看着它在水裏來回瘋了一樣的竄,笑着把內褲撈了上來放在一邊,也脫掉了自己的衣服,跳進了海裏。

入水的那一瞬間,他感覺一陣輕松,清澈的海水,暖暖的陽光,還有水裏被折射的光柱,讓他有一種飛起來的愉快感受。

他閉上眼往下游了幾米,睜開眼睛,世界都變得安靜了,只能聽到水流劃過耳邊時的聲音,惬意而放松。

小小的橙色影子在他前方擺着尾巴奮力地沖了過來,這不是普通小醜魚的速度,這是超魚曹小魚的速度,沈東沒躲開,被它在鼻子上撞了一下。

他伸手想抓,但曹小魚一擺尾巴很得瑟地扭着游開了,他一把抓了個空。

看他抓空了,曹小魚同學又扭着竄了過來,尾巴很誇張地擺着,帶起一串小水泡。

靠!沈東又抓了兩次,連魚鱗都沒碰着,他游到水面上換了口氣,也不再潛下去了,躺海面上漂着。

這種感覺着實不錯,沈東眯縫着眼看着藍天白雲,海風時不時吹過,海浪一下下撲着他的身體,還有一條一直圍着他轉圈,不停地用尾巴在他身上蹭的小醜魚。

就這麽過一輩子也不錯啊。

沈東一直在海裏泡得有點兒受不了了才上了岸,坐在碼頭上看着海水。

碼頭很靜,但又不是完全沒人的那種安靜,遠處時不時傳來的人聲讓人覺得踏實平靜。

沈東這一夜都在碼頭上過的,天黑以後曹沐也上了岸,倆人躺在碼頭上枕着胳膊看星星。

“你家那邊晚上看不到星星。”

“嗯,有污染。”

“我喜歡在水裏看星星。”

“那你回水裏去看。”

“不,現在喜歡躺在你旁邊看。”

沈東扭臉看了看他:“你現在哪兒學的這一套一套的。”

“沒學,想說就說了,不願意聽我就不說了。”曹沐笑了笑。

“喲,還學會這麽說話。”沈東感覺很神奇地看着他。

“我本來就會說話,爺爺說我比姐姐會說話,”曹沐側過身,眼睛很亮,“心情一好就說得特別好,也從來不結巴。”

“靠!”沈東一巴掌拍在他腰上,“閉嘴。”

大船早上八點出發,沈東上船,曹小魚還是跟之前一樣,跟着船游。

船到島上時,沈東遠遠就看到了小碼頭上站着的陳叔,還有陳叔旁邊看上去垂頭喪氣的小張。

沈東回島上沒跟陳叔說,不過老遠陳叔已經看到他了,沖他揮手。

他也趕緊揮手,雖然他這些年跟陳叔統共沒說過幾句話,但出這一趟門經歷了這麽多事,現在看到陳叔,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跟見了親叔叔似的。

“怎麽回來了也沒提前說啊,”陳叔看着他從船上跳下來,笑着問,“我還跟小張說呢,這人七年沒上岸,沒有兩三個月估計都不願意回來。”

沈東笑了笑沒出聲,現在他倒是不結巴了,但見了陳叔,還是習慣性地像以前那樣不太愛說話。

“胖了,是不是回家吃得太好了,”陳叔笑着沖旁邊的小張說,“你看他是不是胖了?”

“之前沒注意啊,就見了一面,”小張還是垂頭喪氣,“我來的時候光顧着震驚這裏連手機信號都沒有了……”

小張垂頭喪氣上了大船去幫着搬東西,陳叔看着沈東:“回去一趟變化挺大的,看上去精神不少。”

“我原,原來很……萎靡麽?”沈東笑笑,條件反射地又磕巴了。

“說不上,就是感覺現在你心情不錯,”陳叔拍拍他的肩,“挺好。”

“給你和小張帶了點兒特産,都是吃的,你倆嘗嘗。”

“你……”陳叔挺吃驚地看了他半天,“說話不那樣了啊?”

“啊,”沈東有點兒不好意思,轉身往船上走,“好了。”

“所以還是回趟家的好,早回可能早就好了。”陳叔在他身後挺愉快地說。

沈東在值班室裏呆到天黑,小張始終垂頭喪氣,但除了垂頭喪氣,似乎也沒有什麽別的情緒,也沒嚷嚷着要回去。

沒準兒真能長呆,那陳叔也差不多能退休了。

“今天我值班,你倆休息吧,”小張抱着一袋松子吃了倆小時了,“沈東你救了命了,真好吃,比鹹魚好吃多了。”

“省點吃,一天就讓你吃沒了,”陳叔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腰,“沈東啊,你這電腦裏面的游戲也救了他命了。”

沈東笑了笑,這得謝謝洪傑。

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沈東把每樣東西都摸了一遍,他上島之後還從來沒離開這屋子超過48小時的。

他把手機拿出來放在桌上,那塊兒表盤可以退休了,島上打不了電話,但能看時間,雖然在這兒準确時間也沒什麽意義。

有點兒困,但沈東躺在床上并沒有睡,曹沐晚上肯定得過來找他。

瞪眼看着天花板瞪了一個多小時,沈東聽到有人在窗戶上敲了敲,他剛想說怎麽不直接進門,一扭頭看到窗戶上一大片黑影,跟無頭怪似的,吓得他差點直接滾下床去。

“你什麽表情啊。”外面有人說話。

沈東瞪着黑影看了半天,聽到是聽出是洪傑的聲音了,但愣是沒看出來他這是什麽構造。

他正琢磨呢,門被推開了,曹沐一臉開心地蹦了進來:“沈東!”

“寶貝兒,”沈東沖他笑笑,下了床,又扭頭看看窗外的黑影,“你跟船長一塊兒來的?”

“嗯,什麽船長?這人一直跟着我,”曹沐撲到床上趴着,“還是這個床最舒服。”

“是麽?”沈東沖窗外的黑影招了招示意他進來。

“嗯,這個枕頭上有你的味道,別的枕頭都沒有。”曹沐把臉埋到枕頭裏不動了。

洪傑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沈東總算看明白是怎麽回事兒了,他指着洪傑的腦袋都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船長您這是幹嘛呢,參加晚宴啊?”

“怎麽了!”洪傑看上去挺郁悶,大概是因為曹沐又不知道他是誰,他摸了摸頭上的草帽,“這帽子我自己編的,不好看?”

漁民都會編草帽,但沒誰會把帽子弄得這麽大,仨人排着站都能站得下,還是個平頂,沈東走過去把他帽子給掀了:“這是帽子啊,這真不是涼席絞個圓扣頭上麽!”

“你懂什麽!”洪傑很不服氣地搶過帽子又戴上了,嘆了口氣,“随便你說吧,我只能編得出平的。”

“你跑這兒來幹嘛?”沈東坐到床邊,順手在曹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挺有彈性。

“秦羽在我家呢。”洪傑用手指撐着把臉全遮掉了的帽沿看着沈東。

“誰?”沈東耳朵都立起來了。

“秦羽啊秦羽!他找曹小魚呢。”

“找曹沐幹嘛?這事兒還有完沒完了他們要幹嘛!”沈東壓着聲音,心裏的火竄了起來,怎麽就是沒法安生呢!

“你別吼我啊,又不是我讓他來的,”洪傑很不爽地斜了他一眼,把帽沿放來來擋着臉,“要不我回去把他弄死得了。”

“神經病,”沈東皺着眉,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情緒,“說吧,他找曹沐幹嘛?”

“餘小佳病了,想見見曹小魚。”洪傑在帽子後面說。

一直把臉埋在枕頭裏的曹沐猛地翻身坐了起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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