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峥嵘

在王安家裏額外培訓的江興很快就意識到了王安的想法:不融入感情,僅僅是通過動作和神态感染他人。

如果說他今年只有二十三歲,那麽這些并沒有什麽不對的,感情能夠融入了之後,當然需要更多的能夠撐起這一份感情的肢體語言,去将這樣的感情完美地表達和傳遞給觀衆。

但問題正在于王安并不知道江興不止二十三歲。

實際上,已經在娛樂圈裏度過了二十年的江興,雖然可能并沒有被名師指導過,但二十年日以繼夜的努力,還是讓他的不管感情的重合也好,肢體語言的鍛煉也好,都到達了某一個臨界點。

他已經到達了某一個瓶頸處。

這個瓶頸并不是常規的訓練和講解能夠突破的。

……這一點從王安看江興訓練,越看越糾結的表情之中,就能夠顯而易見地窺探出來了。

距離《蘇式傳》正式開拍已經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但江興的訓練并沒有太多的進步。

從開始到現在,他幾乎都是在原地打轉——光從肢體語言上的渲染力來講,他不能說差,畢竟還有之前二十年的基礎在那裏。

但不差并不意味着有多好。

江興現在的肢體語言除了能夠相對準确而恰當地表達出其表演的內容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了。

更确切地說,他的肢體語言流于衆人,沒有亮點,甚至沒有多少自己的特色。

在差不多陪着并指導江興一周的王安看到最後,也不得不評價說:“我現在倒是知道你為什麽一定要沉浸進去表演了。”

實在是撇開最直接的感情的感染,光光從動作演技來講,在內行的眼中,最高也就打個六十及格分罷了。

江興當然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但知易行難大概就是用在這裏的。

——他知道問題所在,但問題能不能靠着他的力量去解決,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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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的毫無突破讓江興終于決定先放一放,去向王安請一天的假。

對于江興的這個決定,王安倒是挺贊同的,還說:“有些事情也急不來,你到處逛逛做點別的事情找些靈感,或者再去看看那些經典的影片琢磨一下別人的演技,如果時間不夠,也不用急着馬上回來。”

但從經典影片之中借鑒這個法子,江興不是沒有用過,甚至他還不止看過過去的經典,還看過未來的經典。

而其看過的結果——就是現在這副模樣了。

所以江興笑着答應了王安的建議之後,并沒有真正照着王安的指示去做,而是開着車子在城市裏慢慢逛着。

這個城市是國家的首都,車流、人流,擁擠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往這裏前進一樣。

但也不是真正沒有一點安靜的地方。

江興走在小小的如蛛網一樣的巷子裏,青石砌成的小路有一種被雨水淋濕之後的油潤感,幾只不知名的小花從牆院裏頭探出來,遙遙垂在行人的眼睑前。

因為瓶頸而一直緊繃的神經在這種悠閑的氣氛下漸漸放松,江興一直在這裏徘徊着,中途在一家小店裏坐了一會,吃一些小點心,和店裏的老板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着,直到中途接了個電話才起身離去。

那家店的老板是做小吃的,年已過四十。

他在華燈初上的時候目送着和自己聊了小半天的陌生人離開,還有些聊得十分愉快卻沒有問對方名字的遺憾,然後他又想了想,突然嘀咕說:“嗯……怎麽覺得那個人長得有點面善?哎呀,每天看見這麽多人,都記不起來了!”

将江興從這條陌生的小巷子叫走的電話,是來自于陸雲開的。

江興一接到陸雲開的電話時候還有些驚訝,和對方閑聊了幾句發現對方正在他出租屋的外頭——

這想一出是一出的!

江興乍一聽見的時候都有點哭笑不得,兩個人都是明星,幹明星這一行,最明顯的一個特征就是你永遠有做不完的工作和應酬。沒有提前約好就想要上門堵人?十有七八是要落空的!

好在這天晚上江興只是不在家裏,不是有工作要做。

他在電話裏和陸雲開說了稍等一下,就匆匆從小巷子裏出去,開車繞回家裏,好在他走得并不算遠,路上也沒有太多的車子,十五分鐘剛到,他就已經回到了居住的小區裏,停好車子走到樓下擡頭一看,就看見在自己所住的那個樓層中,站在走廊上的人張開雙臂,身體向前傾,似乎馬上就要從樓上直摔下來——

江興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立刻打開防盜門,三步并作兩步地沖上樓梯,跑到自己樓層的時候伸手按着牆壁身體飛快一轉,視線就和剛好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的陸雲開的眼神撞了個正着。

陸雲開這時候還保持着雙臂平伸身體微微向前傾的姿勢呢,他看見明顯是跑着上來,呼吸并不均勻的江興,有點詫異:“江哥?”

“……你,”江興平穩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和心情。如果說在底下的時候他有所誤會的話,那到了現在,兩個人面對面的時候,他就發現剛才那種‘陸雲開馬上要跳下來/摔下來’的想法僅僅是自己的錯覺或者誤會,他一面放下心來,一面忍不住問,“你這是什麽姿勢?”

“剛剛想模拟一下飛下去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啊,就張開雙臂試試看了。”陸雲開嘿嘿笑起來,“我之前和你說的要拍的那部電影,會有挺多動作戲的吧,到時候應該要吊威亞什麽的,想想都覺得有點期待呢!”

這種答案。

江興簡直不知道怎麽回答對方,只好說:“行了,先進來吧……你要過來怎麽不提前打個電話給我?”

“因為是臨時決定的,加上剛好走到這附近,就給江哥你打了個電話,現在看起來也不遲啊。”陸雲開笑道,從自己的腳邊把半打啤酒給提起來,和江興一起進了屋裏。

江興打開電燈,給陸雲開找了一雙替換的拖鞋,詢問道:“你參演的電影劇組什麽時候開機?”

“說是再過十來天。”陸雲開想了想,“也沒多久了吧。”

江興點了點頭,他沒有去問陸雲開準備得怎麽樣——反正這種事情,肯定是不用詢問的吧。

但江興不問,陸雲開卻忍不住詢問:“江哥,我們的劇組開拍的時間差不多,拍攝也是在同一個攝影城裏頭,不知道到時候會不會碰到一起?”

……這個可能性。

江興也不由得愣了一下,說:“很有可能……”

诶嘿!

陸雲開暗暗揮舞了一下背在身後的拳頭,高高興興地問:“江哥準備得怎麽樣了?我能看看江哥的劇本嗎?”

“沒什麽不行的。”江興說,從房間裏把簽合約之前王安給的最初的劇本拿給陸雲開看。

陸雲開接過翻了起來。

江興又在一旁說:“準備得有點問題吧……”

“有點問題?”陸雲開擡起了頭。

“唔——”江興琢磨了一下措辭,“就是腦海裏有些混亂,不是特別的清晰。”

陸雲開低頭看了一下劇本,又擡頭看了一下江興:“怎麽說?”

“我也不知道怎麽說。”江興笑着說,他拿了一罐陸雲開帶過來的啤酒,拉開拉環後抿了一口,“就是那種有點無措的感覺,嗯……腦子裏像是一團漿糊,不管怎麽去做,都毫不出彩,毫無特色……”

陸雲開糾結起來。

江興是和對方一起坐在沙發上的,他們兩個所坐的位置稍稍呈八字形,他一擡眼就能看見對方的模樣。

從接了電影劇本之後,陸雲開又換了一個造型。

之前挺短的頭發現在已經留過了耳際,單邊的耳朵上釘了一個耳釘,那應該是鑽石耳釘吧。江興心想,雖然休閑的衣服和唇角的笑容還沒有太多的改變,但這個人确确實實的——在往他記憶中的那個方向穩步而快速地前進着。

……其實也很快了。

第一部電視劇因為是嚴肅的歷史古裝劇,并不是很給陸雲開吸粉。

但陸雲開在其中過硬的表現顯然入了業內相關人士的青眼,其直接的結果,也就是現在這一部由陸雲開擔綱主演的電影。

這部電影将會在今年年底上映。

電影上映的時候,也就是陸雲開勢如破竹的蹿紅之日。

——而他到了那個時候,甚至還沒有過虛歲二十一歲的生日。

當意識到對方在未來是百分之九十的演員難以望其項背的存在,江興像是突然被人提醒了一樣,幾乎脫口而出:“——可是試試嗎?”

“什麽?”這話沒頭沒尾,陸雲開茫然問,“試試什麽?”

對方的回答讓江興頓時清醒過來,他有點尴尬,但這點尴尬被他很好地掩飾了起來,他沉下心撇開剛才的沖動認真想了想,覺得這個想法确實是可行的,于是對陸雲開說,“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試試嗎……唔,演這個角色?”

“這有什麽不可以的!”弄清楚了江興的要求,陸雲開特別爽快地回答。

這個劇本的主角是歷史上出名的人物,哪怕并不知道對方的詳細人生歷程,也總是知道這個名字的。

所以陸雲開再次囹囵地翻了眼劇本,坐在沙發上稍稍醞釀之後,就站起來繞過茶幾,站定在客廳之內。

他現在正穿着休閑的現代衣服,腳上還踢踏着拖鞋。

他就花了十分鐘的時間把劇本大略地看了一下。

周圍也沒有任何道具幫助他進入狀态。

他稍稍閉眼,而後張開。

他的背脊挺得筆直,兩只手一直垂下一只曲起,手指還微微先後撚着,兩腳也張得比平常更大一些,呈向外八字,只一眼,江興就知道這個是穿着長袍時應有的的站姿:手指向後撚是在撚過長的袖袍,兩腳分開稍向外也正是長袍委地時候比較漂亮的站姿。

但真正引得江興注意的是陸雲開面上的神态。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神态呢?

他臉上并沒有真正存在笑容,但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臉上的每一個器官,都無時無刻不在透着鮮活的自信和笑意。

每一個正面和他相對的人都應該能夠感覺到他那足以将人卷入其中的魅力!

而任何被他視線所眷顧的人,更能夠感覺到那磅礴湧出的,仿若大廈将起佳材長成的無限生機與活力!

陸雲開向前踏了一步。

他眼中的神光迅速收斂,但眼神并未變得混濁而遲滞。

只是那些透體而出的精氣神被藏了起來,那些鋒銳得逼人不敢直面的光明變成了和煦的春風和雨露。

他的臉上還是沒有出現直白的笑容。

他的身體不再像剛才那樣挺得如劍一般筆直。

他像是藏入了鞘一樣,古樸而莊重。

但還有一些沒有褪去的——總有一些世界與任何人都不能将其剝奪的。

他依舊剛硬,依舊堅韌,其軀幹雖老,其心越見通直。

陸雲開再向前踏了一步。

他眼中的神光徹徹底底斂住了,他的臉上第一次帶出真實的笑容。

那種笑容放達而和藹。

他的背脊微微佝偻,雙腳從一開始的微向兩側變成了筆直向前,他的兩只手都垂下來了,頭顱似乎也并不再那樣堅定地擡着。

他乍一看上去,似乎就和平常的、受過風吹日曬酸打雨淋,見證過生命中無數坎坷和苦難的老者一樣,暮色沉沉。

但當他的視線落在你身上。

當你和他對視着。

你就會發現,那微微發褐發黃的眼睛裏,收納着的并非是夕陽西下的暮色。

那是一望無際的田埂,是波瀾不驚的大海。

那是千帆過盡之後的,慈祥與睿智。

坐在沙發上的江興收緊拳頭,指甲壓在掌心,帶出一點刺痛。

只有三步路,不到一分鐘。

陸雲開就完成了這個角色從青年直到老年的鮮明的變化。

江興想起了自己最初的時候,在屏幕之外第一次看見這個年輕的、被觀衆和媒體瘋狂追捧的演員時的感覺。

當時他坐在電影院的椅子上,透過屏幕,和對方的視線相撞。

……他坐在那裏。

心旌搖動,目眩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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