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過去

薛盈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樓道處,陸雲開也沒有在外頭站太久,很快就轉身回到的屋子裏。

但也就是這兩句話的功夫裏,适才因為有外人在還顯得溫馨愉快的氣氛頓時就變了,屋子裏的一男一女,一個坐在沙發上盯着電視機,一個已經拿了包包準備離開。

陸雲開看了自己爸爸一眼,奈何沒有得到對方的任何反應,他不得不自己上去攔着女方,說:“媽,現在已經挺晚了,要不然你就留下來休息一個晚上?也免得來回跑。你可以睡我那個房間。”

陸母年已中年,圓臉龐,短發燙着小卷,身材有點發福,穿着剛好到膝蓋的旗袍款連衣裙,不能說時尚漂亮,但也收拾得幹淨利落。

她姓于,叫做于采蘋。

她簡直被陸雲開逗笑了:“你要是今年才兩歲,我就留下來陪你睡,你都二十歲了還要媽媽陪啊?也不害臊?”

陸雲開說:“……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回公司準備的住所休息。”

于采蘋臉上的笑容就收了收,她說:“瞎說什麽呢,你就在家裏休息,我也該回家了。這次本來想跟你商量房子的事情,沒想你女朋友來了,我們下次再說吧?”

旁邊一直裝着透明人的陸父陸國兵聽到這句話,就插口說:“現在投資房子還是比較靠譜的,你手上有那麽多錢,不如就買一套放在那邊等升值?”

陸雲開揚了一下眉:“我買倒是沒什麽問題。但買了誰住?房子放着不住會壞的。”

這話出來,陸國兵剛想說話,于采蘋就先一步提議說:“可以租出去。”

“買了新房子租給人住?開玩笑嗎?”陸雲開說,然後他真的開了個玩笑,“要是你們兩個一起住,我就真買,然後産權一人一半,怎麽樣?”

這句話一說,房子裏氣氛登時就僵住了,陸國兵啪一下将手中的遙控器摔到地上,站起來沖陸雲開發火:“住住住住住!住個鬼!什麽喪門星浪蕩貨,倒賠我錢我都不會要!你今年幾歲了?忘了是誰把你從小養到大的?天天就知道叫媽叫媽叫媽,你是不是還沒有斷奶啊!”

這一頓邪火發得特別突然,站在旁邊的兩個人還沒反應過來,陸國兵已經機關槍似地罵完了。罵完之後,陸國兵直接拿了衣服就往外走,将玄關處的門摔得震天響!

這時的陸雲開眉頭已經挑了一半,他話都到了嘴邊,但說話的對象卻離開了。

于是挑起的眉毛不得不平複下去,陸雲開有點無奈,轉臉對于采蘋說:“媽,不好意思,我爸他性子有點急,其實沒有什麽惡意,嗯——”

他有點兒不好說,但于采蘋卻分外平靜地對陸雲開一笑:“怎麽?”

“你不生氣?”陸雲開有點驚訝。

“我有什麽好生氣的。”于采蘋說,“你覺得我會不知道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嗎?”

陸雲開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

其實陸國兵剛才話糙理不糙。

陸雲開固然出于從小對母親的憧憬而希望兩人複婚,但真正和陸雲開生活二十年,照顧陸雲開二十年的還是陸國兵,如果于采蘋說陸國兵的壞話或者表現出對陸國兵的輕蔑,陸雲開在感情上,就先不需要理由地偏向陸國兵了。

于采蘋本身是一個很精明的女人。

再加上陸雲開确實是從她肚子裏出來的孩子,出于母子天生的那點聯系,她很輕易地感覺到了陸雲開的情緒。

但她一點兒收斂态度的意思也沒有。

她說:“你之前是不是一直想問我為什麽這麽多年來始終不和你聯系,不出現在你面前?”

于采蘋的臉頰似乎抽了一下,又似乎沒有。

她圓圓的臉板得很僵,神态也很冷,說:“你知道你爸爸脾氣暴吧?”

“個性有些急躁。”陸雲開小小地糾正了一下。

“他有打過你嗎?”于采蘋問。

“拍後腦勺……應該不算吧?”陸雲開說,在回答的時候,他心裏隐隐約約有了些預感。

于采蘋冷笑一聲:“我知道他心疼兒子,才舍不得動你呢。”

“你知道嗎?你爸爸打老婆。”

“我腦震蕩一次,胳膊骨折一次,牙齒被打掉過兩顆,小指被拗斷過到現在還不靈活。”

“我從沒有回來……因為我恨他——!”

“我至今還恨他!”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于采蘋和陸雲開已經坐在了餐桌上。

她雙手緊緊握着,因為牙關咬得太緊,說出的話音都跟着變了調。

“……”實話說,在于采蘋說出這件事的時候,陸雲開幾乎失語。

他當然從來沒有往這個方向去想過。

陸國兵确實一直都沒有怎麽對陸雲開動過手。

作為一個大男人,他會罵人會摔東西,但是從小到大,讀書也好零用也好,從金錢還是感情上,他對陸雲開都從不吝啬——對于陸雲開來說,陸國兵當然是一個好父親。

所以當他知道一些陸國兵也許從來沒有表現在他面前的……但那又是确實存在的……

陸雲開發現自己有點兒不知所措。

他說:“……抱歉……”

這話一出口,陸雲開就定了定神,很快接下去說,并且相較于剛才已經順暢不少:“我很抱歉,媽媽,我不知道之前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不用道歉,這不是你的錯。是我和你爸爸的錯。你爸爸家暴,我也這麽多年沒有回來,沒有盡到任何做母親的責任,這次回來也只是……”于采蘋說,大概國內的父母對于向女子開口拿錢總有些不好意思,因此說道後來,于采蘋也有點兒尴尬。

陸雲開立刻接上去:“沒什麽的,媽,這是我應該做的。”

于采蘋搖了搖頭,沒說話。

陸雲開看着對方的神色,有點小心地說:“嗯……媽,之前你不是說幫我關注投資的事情嗎?”

“是的,怎麽了?”

“是這樣子的,我過一段時間,估計也沒有一兩個星期了吧,就要去外地進行封閉式地訓練和拍攝,這個封閉的時間很長,半年到一年都有可能……”

“要這麽久?”于采蘋吃了一驚,“你在外面一個人能照顧自己嗎?”

“不用擔心,我想應該還挺有趣的。”陸雲開笑道,然後他說正事,“之後一年半年的聯系可能都不方便了,所以我打算将之前拿到的片酬,分別給你和我爸各10%,以後的片酬我也會和他們打招呼,每次打過來了就直接分出百分之十打給你們,嗯……”

“不用這樣。”于采蘋連忙道,“我和你爸的事是我們的事,你有錢就好好孝順你爸爸吧。”

“不,沒事,這是應該的。”陸雲開說,他小小的猶豫了一下,還是伸手用力握了握自己媽媽的手,誠懇說,“雖然我們之前沒有相處過,但我覺得現在開始也并不算遲。”接着他又想到了,“對了,還有房子的事情……媽你之前說得也不錯,不過我現在手頭的資金還不夠買兩套房子,等我下面一部片拍完了之後,我在在相鄰的小區給你們都買一套?”

于采蘋低下了頭。

她本來非常感動,但是陸雲開最後補充的那句相鄰的小區卻一下子觸動了她的神經。

不在一套房子裏就換成相鄰的小區?

簡直就和他的老子一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于采蘋有點兒憎恨地想着。

但就在這樣負面的情緒堪堪到達心口的時候,她忽然驚醒過來,又想:不,不對,他和他爸爸一起生活長大,性格相似是很正常的。

他也沒有什麽別的想法。

他爸爸對不起我,可是我對不起他……

陸雲開發現氣氛有點兒凝重。

他暗暗琢磨了一下自己應有的措辭和态度,忽然笑起來說:“不過這事別告訴我爸,我怕他會罵我。”

于采蘋也在短暫的時間裏說服了自己。

她這回笑了起來,沒有再拒絕陸雲開的提議,拿起一旁坤包說:“好了,我該走了……”她走到門口,忽然停下腳步,回頭說,“雲開。”

“嗯?”陸雲開。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我剛剛和你說的,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拿它質問你爸爸。”于采蘋說,“好嗎?”

“好。”于采蘋所說的過去正是陸雲開不知道如何面對的。陸雲開很快答應了。

于采蘋慈愛地笑起來。

這樣一笑,她眼角的魚尾紋就一根根浮現出來。

她踮起了腳想要摸摸陸雲開的頭,但剛剛過完二十一歲生日的陸雲開個頭已經到了一米八,她夠不着對方的腦袋,那只手就有點艱難落在了陸雲開的肩膀上。

陸雲開詢問地看着對方。

于采蘋說:“你長大了……”

時間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在江興暫時不接片子,進行為期三個月的充電的時候,陸雲開已經正式加入徐中奇導演的劇組,正在別的城市進行預計半年的封閉式特訓;而薛盈也如同之前其經紀人韓姐所說的,加入了一個劇組飾演女三號,目前剛剛拍攝完自己的戲份,正尋找着下一個工作機會。

這一天是電影《歸人客棧》正式開始宣傳的日子。

海報、影評、雜志的采訪、各個主演的跟蹤配合,以及一個有關電影內容的MV,都被陸續放了出來。

這次的MV宣傳計劃一共放三個。

其中第一個MV,時長2:10秒,主要剪出了客棧中六個主演的開場,背景音樂如正是金戈剛敲鼓,鐵馬初踏蹄,鏡頭如天空中翺翔的大鳥,由上而下:白衣黑發、玉容清冷的芸仙子仗劍憑崖而立,悠悠說:“天下陷于戰火,萬民哀嚎苦難,我縱一介女流,不敢置身事外!”

老當益壯、一絲不茍的張芝春帶着一行江湖人士縱馬飛馳,揚揚黃土裏,隆隆有聲喊:“張某得武林同道垂愛,夙興夜寐,不敢有絲毫松懈;願披肝瀝膽,殺盡狼子野心,妄圖奪我浩蕩山河昭昭日月之輩!”

老叟一樣的中年人背對着衆人,他戴着鬥笠,披着蓑衣,他全身上下,露出的唯有一雙手。這雙手姜黃而修長,手指是扁平的,以一種十分特異地姿勢夾着筷子。

一滴水珠凝在筷子的筷尖上。

鏡頭聚焦在這滴水珠上,一轉眼的旋轉與飛躍,水珠已成了老叟蓑衣上水滴的一部分。

一滴一滴的水從他的身上滑下來,落在青石地板上,聚成了血。

半邊的銀面具忽然占據了鏡頭。

跟着鏡頭拉遠,一個落魄的、甚至肮髒的人走進了客棧裏。

他的身上也被雨水淋濕了,每走一步,地上就是一個污水橫流的鞋印。

但客棧裏的其餘人紛紛雙目放光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座正在移動的金元寶。

忽而有一個人站了起來,素衣素服,黛眉星目。

她盈盈下拜:“夫君生前最憾恨之事,無出心如烈火,而命如殘燭,不能仰此殘軀,為南人再盡一分綿力。妾紫君懇請在座諸位英豪,伸快腸扶助之手,全先夫在天之靈。”

對準女人的鏡頭最後做了一個轉換。

它從最開頭的由上而下變作由下而上。它照見一個人翻牆跳了起來。

他穿着合腳的鞋子,可不管那是不是僧人的鞋子。

他穿着喜歡的白色衣服,可不管那白色衣服是不是總被自己弄得髒兮兮的。

他有一頭微卷的長發,下颔殘留着星星點點的胡茬。

他還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他看上去很年輕。

他提着一壺酒,咬着一根狗尾巴草,輕輕松松地跳進了客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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