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抛開這些有的沒的,陸拂拂定了定心神,一把抓住了牧臨川的手,認真教育:“你可不能再亂殺人了。”

“還有一件事……”

“那個,能不能把封後大典往後捎捎。”

他本來是低着眼在親吻她手指的,聞言,卻在她指尖咬了一口。

陸拂拂“嘶”地倒吸了口冷氣。

他這才直起身,平靜地問:“為什麽?”

聞言,拂拂頓時心虛,“沒……沒有為什麽啊,就是沒準備好。”說完,小心翼翼觀察牧臨川的反應。

還好,眉眼未變,沒有生氣的跡象。

那雙紅瞳盯緊了她,“欽天監選定的良辰吉日,怎能随意更改?”

拂拂緊張得左顧右盼,“我就是太緊張了……”也不知道牧臨川看沒看出來蹊跷之處。

他又低頭去親吻她,“別怕。”

不大擅長說情話,他頓了頓,有點兒含糊飛快地帶了過去,像生怕她聽清楚似的,“我陪你。”

之後,任憑拂拂如何撒嬌哀求,牧臨川嘴巴還是嚴實得要命,紋絲不動,死活不樂意。

唯獨典禮是不能推遲的。

他扭過臉去看身邊兒躺着的女孩兒。

女孩兒蜷縮着身子睡得正熟,她太累了,臉上紅撲撲的,黑發一縷一縷地黏在白皙的肌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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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怕多拖上一天,就會多生變故。

紅瞳幽深如海。

他蒼白的手指輕輕描摹着她的眉眼,自眉骨到眼睫,再到耳後、脖頸。

他恨不得,現在,立刻,馬上就舉辦封後大典,冊封她為真正的,獨一無二的王後。

冊後大典,照慣例理當大赦天下,然而這一次在陸拂拂據理力争之下,卻出現了些許不同,最終敲定了一系列政令。

時至傍晚,天色已經黑了大半了,明亮的星子疏落落地挂滿了天空。

宮婢內侍們捧着瓜果侍立在廊下,一個個抿嘴偷笑,看着不遠處坐在石階前的這一雙背影。

吃過晚飯之後,帝後就像尋常小夫妻一般,正坐在石階上消食,看星星和螢火蟲。

許是天色晚了,剛洗漱完,陸王後也沒束發,一頭微潮的青絲便直垂在腰臀後,以一根紅繩攏住了。

暮春時節的晚風,掠過白日裏被太陽炙烤得滾燙的大地,有些暖燥。

少女穿得輕薄,綠衣黃裳,當真是“天然嫩相爍秋明,淡染鵝裳結束輕”。

手裏正拿着一把輕羅小扇,胡亂扇着風,拂拂壓着裙子,盤腿坐在露天的石階前,眉飛色舞。

“免死罪一等?賜孝悌鳏寡米?”

“不行!不能這麽籠統!”

梗着脖子,看着牧臨川,她臉都漲紅了。

“憑啥大赦天下,讓這些犯人得利啊!”

“不行不行!我的冊後大典,你都得聽我的。”

月光如紗輕覆在牧臨川他發間,蒙上了些朦胧的微光,烏發間白更如白霜一般,他蹙眉,眼底曉澹如秋明水底天,“那依你說你要怎麽辦?”

拂拂怔了一下,她不通政事,讓她說她還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換了個姿勢,支着下巴,看着天上爛漫的群星,小聲兒道:“我知道你是想借着冊後大典,大赦天下這個由頭來籠絡人心,這些我都懂。我這個人沒什麽出息,也沒什麽太多要求,但你得在女人的人身自由、老人養老、孩子教育這上面下功夫。這優惠得落在真正需要的人的身上吧。”

自己到底幾斤幾兩,陸拂拂她心裏還是清楚的。

她啊,也沒那能力治國平天下。

不過享有多大權力就得肩負起多大的責任。

拂拂抿着嘴巴,心道,在她能力範圍之內,她總得替需要的人争取争取吧。

總不能白來一趟。

幸好牧臨川他瘋,他變|态,向來就不把那些倫理綱常,婦德女戒什麽的放在眼裏,只是皺了一下眉,就毫無原則地答應了。

或許是馬上就得走了,拂拂難得在國家大事上認真起來。

“要我有一天死了,你可得繼續好好幹啊,可別再像之前那樣,動不動殺人了。做個明君聽到沒。”

牧臨川很不适,也很懵,眉頭皺得緊緊的,“好好的,你說這些做什麽?”

拂拂心虛,“這、這不是想到了嗎?随口一提。我好不容易敲定下來的,你得堅決履行!不然我多不甘心。”

“啊對了,也別搞那有的沒的,不讓我下葬,把我做成菩薩像什麽的。”

想到從前千佛窟裏所見所聞,拂拂一個哆嗦。

這位可是原著認證過的病嬌,雖說最近改過向善了,但她真怕他到時候拿她屍體玩什麽奇奇怪怪的play。

半是脅迫半是央求的逼這位答應之後,拂拂松了口氣,靸拉着翹頭的雲履,将頭靠在牧臨川身邊,閑數着流螢,望着這幾點流螢裹着紗袖,在兩人間明滅流轉。

這幾天她睡得不甚安穩,倏忽間卻又做了個夢。

她夢到了牧臨川。

少年啊,高高地坐在上面,陰郁恹恹的。

當時她站在人群中,只那不起眼的一點兒,或許牧臨川當時都沒看到她。

後來看到了她,少年眼裏滿是嘲諷,還笑話她口音太土,他一時又是笑話她口音土,一時又懷疑她欲擒故縱的,來回折騰她,捉弄她,像漫不經心地戳着不倒翁玩,饒有趣味地看她一次次要摔倒了,又一次次爬了起來。

夢裏的少年可以說是渣破了天際,他把玩着她那顆真心,将她當作替身,嘲弄她的感情。

夢外,拂拂皺了皺眉,小聲兒嘟囔了句什麽。

他低垂着眼,幫她調整了個姿勢,讓她睡得更舒服點兒。

有眼裏見的宮婢立刻捧衣上前,還沒走兩步就被牧臨川打發了回去。

宮婢內侍們驚愕地發現,陛下從容地解下了身上的外衫,披在了王後身上。嘴角微翹,眼尾勾着點兒心滿意足,眼裏閃爍着點兒流螢點點般的笑意。

她夢到了很多,但記憶最深的還是初見的那一面。

少年手腕上綴着一串佛珠,支着下巴,那紅瞳興趣缺缺卻地往下瞟了兩眼。蒼白卻又俊俏,當真是一點眉間自有情,無情甚有情。

她心裏就覺得,這個反派BOSS怎麽就這麽好看呢。

女孩兒頭一點一點,夢外拽住了他袖子,整個人往下滑。

他眉心一跳,匆忙撈住了。

或許就在那一天,她便心動了吧。

只是啊,這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也終于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

永平元年的五月末,牧臨川在郊外祭壇舉辦了登基與冊後的大典。

拂拂一大早就被人拖了起來,睡眼惺忪中換上了王後禮服,即所謂的袿襡大衣,也就是“袆衣”,上青下黑。

着着朱襪朱舄,首飾則假髻步搖,步搖以黃金為山題,以白珠串纏繞。行動間搖曳不休。八爵九華,熊、獸、赤罴、天鹿、辟邪、南山豐大特六獸。

女孩兒容貌清麗,此時經過一番嚴密的打扮,更是神光耀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如珠玉般皎潔明亮,行走間,更如同天上的仙娥神妃。已經有了些母儀天下,溫婉娴靜又不失威嚴莊重的氣度。

好不容易打扮完,又塞進了車駕裏。車駕鹵簿的排場大得讓拂拂頭皮都炸起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所謂的“中朝大駕”,遠遠望去,竟然有浩浩蕩蕩數千人之衆。

馬鳴嘶嘶,金屋華蓋,鸾旗幢傍,在日頭底下,煥彩流光。

先象車,次靜室令,次洛陽尉及其屬官,之後又有三公九卿之車駕,中護軍、禁衛軍之車駕,四方将軍、部分內朝官……

陸拂拂她沒有乘王後車辇,被牧臨川拽着一塊兒坐上了帝車。

“別動。”

帝車裏的人,陰郁的面色少有些晴霁,似乎是看不過去她坐立不安的模樣,一伸手把她給拽了過去。

拂拂:!!

迎面對上了牧臨川的臉,那張臉在眼前放大,拂拂瞬間僵硬。

牧臨川他明顯也是大早上被人拽起來打扮了一通,黑介帻裹着烏黑間白的長發,顯得很是溫順,又加以通天冠,平冕。

俊美的眉眼在白玉珠後有些晃眼,日光一打,便落下了水樣的光。

衣皁上,绛下,為日、月、星辰、山、龍、華蟲、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

依然是美的,美得攝人心魄。

玄黑色的天子衮冕一加授,美得叫人不敢逼視,有種高高在上的,足以灼燒人心的禁欲莊嚴之美。

與往常不好好穿衣服的牧臨川相比,又是另一種美。

像是最端莊的淑女,不動聲色地挑逗,這舉手投足間的風情與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尊貴,交織成了令人戰栗的美麗。

屬于帝王威嚴的氣勢撲面而來,拂拂喉口一幹,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從來沒有這麽鮮明地意識到過牧臨川是個皇帝,是天下共主,是君王。

難怪人們對權力趨之若鹜,如飛蛾撲火。

或許是暮春的日光已有些曬人了,又或許是穿得厚重,這幾天都沒有睡好。

整場大典下來,她昏昏沉沉的,臉上如火燒,像只無力的西方惡龍,嘴鼻間如有火團往外噴。

牧臨川可能是誤會了什麽,覺得她太過緊張了,不動聲色地護住了她,随侍左右。

拂拂鼻尖一酸,眼眶微熱。

只有她心裏知道,她要回家了,就在今天。

拖着沉重的身軀,努力保持神智的清明,她在和系統意志做着最後的對抗。

系統在催促她。

眼睛一眨,差點兒又湧出眼淚了。

她充耳不聞,視若不見,一步一步向前。

再等等,至少得堅持到典禮結束。

到後來,她幾乎都快看不清楚眼前的路了,天和地好像是颠倒着來的,牧臨川的嗓音好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

日光照得人頭暈目眩。

她眼前開始泛黑,喉嚨裏說不出話來,胃裏直犯惡心。

這繁複的一整套禮節下來,張嵩也熱得滿頭大汗,忍不住抹了把汗,偷偷觑了一眼牧臨川。

陛下一向就沒耐心,他就怕這大典舉行得好好的呢,陛下又不給面子。

然而,一向沒什麽耐性的牧臨川,今天卻表現得格外認真,眉頭雖然是擰着的,但唇角卻是翹着的,聚精會神地垂着眼,盯着身側的王後看。

王後笑得也歡實,眼睛彎彎的,仰着頭和牧臨川說話。

日光打在她臉上,眼睫微顫,一泓眼波耀耀動人,顏色格外好,能看得見臉上那細小溫暖的絨毛,像水蜜桃。

他從來沒覺得陸拂拂這麽漂亮過。

牧臨川喉口緊了緊,耳根暈紅。

他長這麽大也沒這麽緊張過,緊張得只有借着大袖的遮掩,在衆目睽睽之下,悄悄地攥緊了她的手。

目光落在陸拂拂臉上這一層薄薄的水光上,牧臨川皺了一下眉,當她是累着了,叫張嵩取給陸拂拂倒杯水,全然不顧忌這還是在大典上。

前朝那些老頭子有意見,沖他來就是了,不過料他們也不敢吱聲。

文武百官見了,果然不曾吱聲,只是心裏嘆了句這麽寵愛實在是有點兒禍國之嫌了。

牧臨川在看她的時候,拂拂也在看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系統還在催促,她權當做了耳旁風,故意當作沒聽見。

他眼睫很長,低着眼的時候,眼睫勾着點兒日光,春日暖暖融融的剪剪花影都落在了他臉上。

然後她就被牧臨川給抓了個正着。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沒有任何反應,只是攥着她的手緊了緊,帶着她轉了個身,面向面前浩蕩的鹵簿。

“陸拂拂。”他低聲喚她。

“嗯?”她努力睜大了眼,緩慢地凝聚着視線的焦點。

這感覺就像在衆目睽睽之下,小聲兒說着悄悄話,雖然面前的人都開始泛着重影兒了,她一顆心卻充盈滿漲,有又點兒酸酸澀澀。

近處看到了這隆重的中朝大駕。

遠處看到了這春深深處的杏花,看着這東風吹水,晴日方好,看到了這百般紅紫,芳菲争豔。

再遠一點兒,就看到了牛首山,看到了秦淮河上燕子斜,看到了朱雀橋旁的人家。

看到了城中十萬戶,看到了這朦胧煙雨中的四百八十佛寺。

看到了長江天塹,黃河的怒波,看到了北地祁連的雪山,戈壁的沙漠。

“陸拂拂。”

他又喊她,動了動唇。

眼眸幽深猩紅,這十二章紋被風吹得微微擺動,通天冠內溜出了一縷烏黑的長發,很是溫順。

她茫然地擡起頭,灼熱的日光刺得她不停地流淚。

他說:“當初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

或許百年之後,史官會就他這段經歷大書特書。

又或者會牽強附會地寫上,他被趕下王位之後,得遇神仙點撥,這才以斷腿之身,踏上了複國之路。

他平靜地望向遠方的太陽,眼裏銜着一輪紅日。

實際上沒有什麽波瀾壯闊的傳奇,他下定決心那日也沒有什麽風雨大作,紅光大盛的異象。

就在那輛昏暗簡陋的馬車裏,她噗噗直笑,眼裏若有耀光爛爛,“你得做個明君。”

“只有成為一個明君,才不會亡國,才、才能一直滿足我享樂的欲望,你要是能重新當皇帝,那我每天得用金鋤頭種地,睡那種幾百平米的大床,養好幾百個面首。”

因為這一句笑談,他升起了一個古怪又令他膽寒的念頭。

他悲觀、消極、厭世,但為了陸拂拂這個人,他也願意洗心革面,一寸一寸打回上京。

為她所向披靡,護她安然無恙。

“快到夏天了吧。”她踮起腳,若有感慨地感嘆了一聲。

“嗯。”

察覺到身邊兒人情緒有點兒低落,他攥緊了她的手。

“累了?”

“就是有點兒悶,想到春天要過去了,有點兒矯情。”

一想到不能再陪他過往後的夏秋冬,她就忍不住又要掉金豆豆了。

出息呢。

幺妮和爸媽還在等你呢。

牧臨川沒笑話她,反倒特別認真地說:“還有很長時間。”

陸拂拂盯着他看了半天,被他這一副認真的模樣給逗笑了:“是啊,還有很長時間,很多個春夏秋冬。”

一直支撐到典禮結束,她終于撐不住了。

耳畔傳來呼嘯的風聲,她的靈魂好像在此刻抽離。

往上飄,往上飄。

飄蕩在異時空裏的孤魂、游子,伸着手在渴慕着遠方的家鄉。

面前的少女幾乎是毫無預兆地身子一軟倒下的,頃刻間就了無了聲息。

宮人在驚呼。

他一怔,起初只是當她太累了。

可當太醫令跪倒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渾身一顫,眸光有些渙散,立刻就支撐不住了。

他全身冰冷,眼前黑暗。

太醫令戰戰兢兢的求饒聲還在耳畔回蕩,嘈雜的人聲像叽叽喳喳的雀鳥,呼啦一聲往遠方幽樹繁花中遠去。

日光還是那樣的暖,時間卻仿佛凝固了。

那一刻,江河不再流動,日月失色,天地同悲。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在2021-02-0310:49:44 ̄2021-02-0410:49:4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沈韞、494690641個;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玺子哥、HL、白桑杍、甜朵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可愛100瓶;lalala70瓶;你要上天啊20瓶;豆鬥、杋木、一條鹹魚、蛋爺、十六、遺忘不如風煙、烏木10瓶;啊啊啊2435266瓶;72秒3瓶;宇宙超甜小可愛、春和景明2瓶;老三、卡卡西是我的【微笑】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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