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 [最新] 畏懼(一) 娘娘醒了

時值初秋,涼風拂面吹來,空中漂浮着一層濃厚的血腥味。

諾大的寝殿裏,一張百花圖屏風為隔,屏風外幾個太醫聚成一團,個個提着心思,你一句我一句低聲交談,其間不斷傳來翻閱書籍的嘩嘩聲響。

屏風之內,則是一片寂靜。

稽(ji)晟坐在榻邊,身側少女平躺着,長睫自然垂下,若是忽略掉她嘴角不斷滲出的點點猩紅,當真像是安寧睡着,歲月靜好。

然而一方方白淨的帕子被血污染透染盡,靜谧中沉浮着的,是沉悶陰郁。

男人冷峻面上陰霾一片,仔細給少女拭去血漬的動作卻輕柔。

少頃,院首從屏風外走進來,額上直發虛汗,手中捏着的藥方赫然被綴下的汗珠打濕了一大塊。

稽晟聽到聲響,回身瞧去,琥珀色的眸底迸發出淩厲冷色,他聲音壓得極低,似怕驚擾了懷中嬌:“此番咳血是怎麽回事?”

話音甫落,院首的額頭上便又墜下一大滴汗珠,他将藥方呈上,回禀道:“皇上,依臣等反複觀測診治,得出……娘娘這兩日許是要醒了。”

稽晟一目十行,掃過藥方及末尾診斷,掌中柔軟是冰涼的,他眉頭皺得越發緊,“此話當真?”

男人聲音沉沉,單單四字勝卻千金重,如春日悶雷落入人心上,壓迫感十足。

老院首心中一凜,險些跪下回話:“臣以項上人頭擔保,今日所言千真萬确,不敢有半點虛假,九陰寒毒雖無藥可解,卻因娘娘體質特殊,兩年間臣等以封住周身穴脈來壓制毒素擴散,進而逼出毒愫,直到今日,微臣觀之脈象,漸趨平穩,又将娘娘所吐污血仔細驗過,殘餘毒愫确實已褪。”

聞言,稽晟默了半響,眸中閃過一抹難辨異色,似有期待欣悅閃爍,又似猝不及防,飄渺不定。

靜默無限蔓延,院首埋頭,心中越發忐忑,鬥膽補充道:“請皇上放心,臣今日所言,身後背負的是太醫院幾十條人命,絕不敢有半點差池,待開藥給娘娘服下,若是能醒,便萬事大吉,若是不醒……”

稽晟眸光狠狠一頓,“幾成把握?”

院首猶豫着,道:“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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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晟回眸看了眼,少女安安靜靜的睡着,血已經不再流了,只是臉色蒼白得不像樣,雪色寝衣沾滿星星點點的血跡,瞧着格外刺眼。

他要人好好活着,“下去煎藥。”

院首領命急忙退下。

緊接着,幾個婢女忙端着一應物件進來,手腳麻利,準備齊全,活似做了許多回。

為首的老奴其阿婆恭敬道:“皇上,讓老奴替娘娘寬衣沐浴吧。”

稽晟小心抽開手,撫平掌中如墨的長發放到一側,才起身,語氣冰冷的囑咐:“都給朕仔細些。”

幾人飛快地低頭躬身,忙不疊答是,盡管已經在這坤寧宮中伺候了兩年,此刻仍然是畏懼的。

不論是昔日暴虐奪權的夷狄王,還是如今一統半壁江山的陛下,男人身上那股子陰鸷狠戾從未有所消減,只稍一個眼風睨過來,便叫人背脊發涼。

稽晟出了寝殿後并未離開,他方才在案桌前坐下,茶未續滿,外頭便有宮女來通報:“皇上,稽國公夫人來了,此刻正在外邊候着。”

“來作甚?”稽晟蹙眉,放下杯盞,瓷制的杯底與厚重檀木桌面相碰撞,發出一道沉悶的聲響。

來通傳那宮女不由得一個哆嗦,硬着頭皮道:“稽國公夫人帶了上好的靈芝燕窩,說是領稽家麽女來探望娘娘……”

倏的,稽晟臉色沉下,又怎會不明白外頭人這是打的什麽如意算盤?

他毫不留情的冷聲斥道:“皇後需靜養,任何人不得打攪,馬上叫人滾!”

“是,是是。”那宮女不知皇帝為何忽然動這樣大的怒,一時吓破了膽,連忙小跑出去回話。

東啓帝本是個性情古怪的,喜怒無常,不說話時已是寒凜至極,發起火來簡直要生生吃人的兇狠。

這廂斥完,稽晟眸光偏轉,冷幽幽的睨向一旁的貼身随從大雄。

大雄後脊發涼,當即垂頭交代:“昨日皇後娘娘病重不治的消息傳了出去,底下有幾個不安分的,想塞人進來,鞏固地位,因着是夷狄六部的老臣,屬下不敢妄自動手,才叫人霍亂到您跟前,屬下罪該萬死!”

聞言,稽晟大掌一揚,直接摔了手中杯盞,在稀裏嘩啦的破碎聲中,他語氣變得極度不耐煩:“去和那幾個老東西說,可願送女進來給皇後當洗腳丫鬟,願的便送,不願就給朕安分些,娑那街頭還有他們的位置。”

大雄冷不丁的打了個寒戰,娑那街頭是從前大王處決反黨奸佞的地兒。

屍體橫陳,骨灰遍地,方圓百裏,寸草不生。

自當年大王收服大晉,重整東夷北狄,新立東啓國,那地方便似一個惡咒懸在衆人心頭。

這時男人寒涼的聲音傳來:“辦完差事,自去領罰。”

大雄猛地回神,忙道:“屬下明白。”說罷便疾步出了坤寧宮。

這樣大的動靜傳到殿內,榻上沉睡的人眼睫輕輕顫了顫,只一下又重重合上,無人察覺。

午後時分,稽晟便傳人把東辰殿裏尚未處理的政務冊子全搬來坤寧宮,幾個小太監輕手輕腳的在床榻前支了張小幾和軟墊,而後悄聲退出去。

殿內的血腥氣已經散了,只浮着一層清淺藥香,嗅入鼻間,仿若置身幽寧空谷,稽晟進來不到半刻鐘,一身的躁悶不耐竟緩緩被撫平。

似魚兒入了海,又像鳥兒飛上了天,自然而然,半分由不得他掌控。

不一會兒,宮人送來剛熬好的湯藥,又輕輕退下。

稽晟待那藥湯涼了些,才端到榻邊,居高臨下的望着少女恬靜的睡顏,不知不覺間,思緒飄遠,仿若見到少女一身粉白相間襦裙走到他跟前。

那是兩年前,夷狄大晉兩國交戰,晉國将帥已悉數被俘,攻城那日,夷狄百萬大軍齊聲高呼勝利,等着手下敗将交出“大禮”臣服于夷狄。

依照規矩,是黃金六百兩,珠寶一箱,以及晉帝的龍椅,寫于晉國戰旗上的降書。實則他沙場征伐數幾載,一統北狄東夷幾十個部族,所向披靡,戰無不勝,最不喜的就是此種曲曲繞繞的法子。

有什麽是比攻城而入更痛快更直接的?

然十年前的江都城,有他惦念心頭的溫暖,彼時慘遭兄弟欺瞞,為父所遺棄,為族人所棄,身在異國的孤寂凄涼,饑寒交迫,是要生生把人往死裏逼。

護城河邊,小姑娘拉了他一把,予以甜軟微光。

十年前的稽晟卑微低賤到了骨子,無人理睬;十年後的稽晟狠厲奪權,站在大漠之巅,人人抵着懼意上來巴結。

攻城那日,他收了刀劍,以兩國邦交之禮,和平收服晉國,指名要安和公主送降書,夷狄百萬大軍皆以為他是有意戲弄。

可他惦念的,不過是心頭那抹光,不忍叫她瞧了淋漓鮮血與無情厮殺,不忍弄髒這一方淨土。

卻怕戰亂尋不到她,又怕皇宮那些龌蹉行徑叫她白白丢了命,猶豫再三,才在城外指名要她出來。

铮铮硬漢的繞指柔,約莫是此般。平素裏運籌帷幄,用兵如神,待到兒女情長,卻也瞻前顧後。

後來,他終見從對面城門走來的人,高了,也瘦了。

漫天黃沙中,她着一身櫻粉襦裙,嬌嫩似初初綻放的花骨朵,朝他走來時一步一步緩之又緩,該是極不情願的。

他在心中想作何解釋。

天下歸一,大勢所趨,此番不是他領兵前來,就是別國。晉亡,是時勢,他決計不會傷及無辜。

熟知他絞盡腦汁方才得出的一番“文明”言論,遠遠不及那支淬了巨毒的暗箭快,更不及她身子傾過來替他擋下那箭快。

瞬息間,冰冷盔甲之下有熱意湧動,少女一聲嬌嬌怯怯的“疼”入耳,剎那間勾動心弦。

燭火随風搖曳,思緒戛然而止。

稽晟坐下,托起少女半個身子,将人圈到懷裏,将藥湯一勺一勺的給喂下。

很快,一碗藥湯見了底,這回喂的比往常順暢多了,且還沒有吐出來,往日冰涼的小手也是溫熱的,種種跡象都表明,小姑娘是真的快要好起來了。

若是她醒過來,會和他說話,會對他笑……這樣精巧的人兒,笑起來該有多好看啊。

當夜裏,稽晟終于睡了個安穩覺,做了個綿長的夢。

夢裏小姑娘醒了,一個勁兒的哭,鬧死鬧活,不肯讓他近身半點,嚷嚷着要出宮去尋良人。

清晨起身時,他神色複雜的望着榻上安寧睡着的小人兒,忽覺燥悶不已。

既煩躁于人怎的還不醒。

又因那個夢而郁悶不已。

一別數十年,興許她早已将自己淡忘,也或許,當真有良人在候着她。

自坤寧宮出去時,東啓帝的臉色實在陰沉得厲害,一言不發,眼神睨過來時似小尖刀子落在身上,剜得人生疼。

坤寧宮上下戰戰兢兢。

其阿婆眼瞧那抹高大身影走遠了,才急匆匆回到殿內,雙手合十祈求四方神靈,而後跪在榻邊。

“娘娘,娘娘…老奴冒犯了,還望您莫要怪罪。”說着,她鬥膽伸手推了推沉睡的少女,不見動靜。

其阿婆聲音大了些:“皇後娘娘?”

不知何時,身後已跪了十幾個宮女,齊聲喚道:“皇後娘娘,您發發善心快醒過來吧!”

坤寧宮的宮女婆子都是夷狄諸部挑選出來的,誰人不知大王的脾氣和手段,只是這兩日隐忍着不發作,可若是娘娘再這麽睡下去,別說她們這些卑賤之軀,太醫院院首都難保自身周全。

過了半刻鐘,殿內靜得銀針落地有聲。

殊不知這一聲聲的皇後娘娘,于榻上少女而言是全然陌生的,任你是喊破了喉嚨,也喚不醒。

她只是尚書府的嫡小姐,名為桑汀(ting)。

其阿婆想起今晨皇上那臉色,心中打鼓,只得試探着,說:“娘娘,您定是能聽到老奴說話的,皇上一直念着您呢,您醒醒,睜開眼睛,啊?”

皇上……

桑汀朦朦胧胧的意識被撥開了一角,有些許微光投進來,她尋着光,艱難探路,昏沉的意識不甚清晰。

其阿婆眼見平置于錦被上的手指動騰了下,不由得驚呼道:“娘娘!您現在就想見皇上是不是?”

皇上…

對,要去求皇上網開一面,父親還在牢獄中平白受冤屈,她要為父親求情,她進宮找姨母,姨母給她出主意……

只要配合暗衛刺. 殺那個殘忍暴虐的夷狄王,只要能活下來!

轟隆一下,所有塵埋深處的記憶似斷線珠子一般,又被串了起來,頃刻間打通了她所有混沌思緒。

随着腦袋裏極快閃過的一陣刺痛,桑汀猛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異域臉龐。

她大腦空白了一瞬,呆呆的望着那個兩鬓斑白的老人家,慢慢的,漂亮的杏兒眼裏續滿了潋滟水光。

其阿婆見狀,激動得聲音陡然拔高:“快,快去回禀皇上,娘娘醒了!皇後娘娘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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