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 試探(八) ……
殿內只剩幾盞小燈閃爍,光影朦胧,昏暗的視線中,男人身子高大挺拔,隔着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坐在那處,像是巍峨高山。
桑汀悄然攥緊了棉紗床幔,唇瓣嗫嚅着,下一瞬,竟見那座山朝她走來,一步一步沉重地叫人心慌不已。
終于在離她三步距離時,心頭緊繃的弦“咔”一聲斷裂。
桑汀無力跌坐在床榻邊上,指尖發涼,無意識的去摸枕頭底下的長簪子。
稽晟步子不徐不疾,行至榻邊,低笑着開口:“朕的寝殿下午才染了血腥兇氣,不吉利,今夜歇回皇後宮裏。”
桑汀艱難吞咽了一下,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她只捏緊了手裏的簪子。
不見回應,似征詢她意見一般的,稽晟問:“嗯?”
桑汀埋頭在心底道了千萬遍不好,然而擡眸時,泛紅的眼眶裏蘊滿了懼意與膽怯,她小心試探着,道:“皇上…這,這恐怕不妥吧?”
“不妥?”稽晟頗為好笑地反問:“有何不妥,你昏迷那兩年,朕夜夜歇在坤寧宮,喏,”他指向床榻外側,“朕夜裏睡在這處,你歇在裏側。”
聞言,桑汀驀的睜大眼,不敢置信地搖頭,捏住簪子的手隐隐松開了些。
其實昏迷的這兩年,于她而言只是一個夢,夢醒來,她只覺得像是昨日才出城送降書,今日就被夷狄王抓到了宮裏,關起來賞玩。
稽晟瞥過她那只猶豫的手兒,便幽幽嘆息了一聲,不動聲色上前一步,道:“你昏迷那時總愛往朕懷裏鑽,若是哪日朕不在啊,底下那幾個不懂事的連膳食都喂你吃不下,你且說說,這又是什麽道理?”
道理?
他還同她說道理!
桑汀有些懊惱起來,她昏迷後怎會做那種羞恥的事情啊?
幾乎是下意識的,桑汀聲音低低的反駁他:“你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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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晟意味不明地噫了一聲,“朕有必要胡說?”
語畢,他複又上前一步,步子頓下時,已到榻邊。
桑汀盯着他腳尖,肩膀止不住地輕顫,咬緊了下唇,方才松下的簪子又被攥得死緊,然而不過一瞬,卻又徹底松了手。
似認命般的。
其實她根本拒絕不了什麽,便似遷宮冊封,她能說一個“不”字,千萬個“不”都能說。可相應的,這條命,還有父親那條命,便因此被懸在懸崖峭壁。
生死攸關,哪裏還顧得上清白身。
如今能讨夷狄王歡心,能活着護住父親,已是不幸中的萬幸。若哪日夷狄王厭棄了她,要直接取了這條小命,才當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今夜只怕是見不到江寧了。
桑汀兩手交疊着,放在膝蓋上,垂着腦袋沒再說話,模樣乖順聽話。
見狀,稽晟不經意的瞥過那枕頭底下,露出的簪子一角,再看姑娘家低眉順眼的,不由蹙了眉。
他久久沒有動作,桑汀忍不住擡眸去打量,觸及那樣晦暗不明的神色,又飛快的低垂下眼簾,心裏百轉千回,只覺如坐針氈,像案板上的魚肉,不知那刀何時會落下。
桑汀不安的挪了身,騰出個位置,聲音細細小小地開口問:“皇上,你不是要歇息了嗎?”
稽晟淡淡嗯了一聲。
桑汀這才忽然想起什麽,猛地一怔,她連忙站起身,伸手要去解男人的衣帶,不料反被一手拍開。
桑汀懵了:“皇上?”
哦,她先前還說錯話了,說了句不妥……
“皇上,我方才不是那個意思,多有冒犯,還望皇上諒我是頭一回,不知事,就,就別和我計較了,好不好?”桑汀解釋完,便主動站到旁邊去,在心裏思忖着,要不要再主動褪去衣裙。
其阿婆也沒有和她說過侍寝這檔子事,況且她……自小到大,沒有母親,也從來沒有人和她說過這些事。
四下寂靜,稽晟朝桑汀走去,伸手攬住那抹細腰肢,往懷裏帶的同時,俯身下去,薄唇貼在姑娘冰涼的耳畔。
桑汀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識往外避開的脖頸僵硬住,因男人的大掌,覆在她裸露的頸窩上。
心驚時也帶過一陣酥麻。
“你在怕什麽呢?”稽晟緩緩摩挲着那截嫩. 膚,帶着一層厚繭的指腹粗砺,卻不咯人,他複低聲喃語,“我還能把你怎麽樣?”
打不得,也罵不得。
兇不得,更氣不得。
小沒良心的專來克他的。
桑汀神色怔松時,稽晟已松了手,鼻尖漾滿了姑娘的藥香,一言不發的轉身離去,背影孤岸,很快消失在視野之中。
桑汀好半響才回過神來,她去摸了摸後頸窩,冰涼的,好似還有酥麻滑過,不知不覺間,雙頰上一片緋紅。
這是夷狄王頭一回帶給她的,不是畏懼的感覺。
思及此,她慌忙搖頭,揮去那樣的雜亂思緒,子時已過了。
不知江寧還在不在……
桑汀等了一會子,确定稽晟已經走了,确定殿外守夜的宮人已經小憩睡熟,才敢輕手輕腳的出了門。
她和江寧的老地方,在坤寧宮宮後的角門,那裏原是宮人圖方便才辟出來的,因牆上長了爬山虎,虛虛遮掩了門洞,她和江寧兒時偷跑來過。
桑汀尋着記憶,來到角門,舉高燈籠四處瞧了瞧,冷風吹來,身子一哆嗦,漆黑的夜裏怪慎人的。
“江寧?”她小聲喚。
已經枯萎了的爬山虎藤蔓下,漸漸亮起一點燈光,有團黑影縮在那裏。
桑汀試探走去,“江寧,是你嗎?”
被凍得身子僵硬的江寧恍然醒來,起身回應了一聲:“表姐?”
“真的是你!”桑汀急忙走過去,拉住江寧的手,被冷得一顫,忙放下燈籠,脫了外衣給她披上,“我對不住你,是我不好,有事耽誤了。”
江寧抿了唇,諸多責問又咽了回去。
兩人蜷縮着蹲在牆角邊上,像兒時那般的,卻是默了一陣。
桑汀先開口:“大晉覆滅後,你和姨母怎麽樣?怎麽會在宮裏?”
江寧忽然抽泣了一下,“我和母妃趁亂逃了出去,父皇和皇後娘娘放火燒了地宮,雙雙去了,太子哥哥帶領忠将軍城門失守,也沒了命,後來我遇到三皇兄,才僥幸活了下來,聽說表姐在宮裏,皇兄使銀子讓我喬莊進了宮。”
“活着便是好的。”桑汀拍了拍她的後背,神色有些落寞,終究是沒說什麽,想了想,才問:“喜兒和歡兒呢?她們和你們在一起嗎?”
喜兒和歡兒是她的貼身婢女,當日出城,她千叮咛萬囑咐,要她們倆好好待在姨母宮裏,等她回來,誰知後來……
然而夜色中,江寧皺了眉,區區兩個奴婢有什麽值得問的。她和母妃已經落到這般境地,也不見表姐多說什麽,這麽委屈的活着有什麽好?
可是江寧記着江之行的話,當下只含糊說:“人多動亂,走散了,我也不知曉。”
桑汀默了,那兩個丫頭定是出去找她了,這時候,是活着,還是死了,都不得而知,也無處可尋。
“表姐。”
她扭頭看去,“嗯。”
江寧從懷裏掏出一張字條,遞過去,“這是三皇兄托我帶給你的。”
桑汀接過來,忍不住問:“你們在宮外還好嗎?”
“還好。”江寧按江之行交代的道,一句旁的話都不敢亂說,“皇兄逃出來時身邊帶有死士和國庫銀錢。”
聽了這話,桑汀倏的頓了頓,手心握着那字條,仿若握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許多明知冒險的念頭,也因此生了出來。
江寧推了推她的胳膊,“表姐,你呢?我聽宮人說皇上待你極好。”
桑汀的面色因而變得苦澀,她暗暗把心思壓下,沒有答,轉而問:“你如今在哪個宮?”
江寧不免有些吃味,随意道:“跟着老嬷嬷做些粗活。”
“這樣也好,在宮裏定要仔細注意着,不要暴露了身份,尤其是避開一個敖登的人。”桑汀還不知那人是什麽職位,可自上回被威脅,事後稽晟并不知曉,她也從未提起,心底卻已隐隐明白敖登為人不光陰狠,且對前朝尤為的排斥。
江寧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搓了搓胳膊肘道:“明早還有差事,我先回去了。”
桑汀抱住她。
“表姐,你回去看看皇兄的信。”江寧不忘叮囑,“若有什麽話,我幫你遞出去。”
“好。”
目送江寧走後,桑汀仰頭望了望天邊的半圓明月,垂下的眼簾,斂的是無盡落寞惆悵,又冷不丁的打了個噴嚏。
外衣給江寧了,她現今衣衫單薄。
桑汀抱着胳膊往回走,誰知竟在轉角處,對上一雙探究的眼神。
稽三姑娘叉腰站在那裏,瞪大眼睛看她,“大半夜的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桑汀狠狠打了個哆嗦,臉色發白,但很快就定下心神,反問道:“我睡不着,起來走走,你又是在這裏幹什麽?”
稽三姑娘冷哼一聲,輕蔑的睨她,一言不發,轉身就回了側房。
桑汀也快步回了寝殿,心中打鼓,怎麽也平複不下來。
方才那稽三姑娘站了多久?會不會已經聽到她和江寧說話?
掌心的紙條被冷汗濡得粘濕。
她忙展開來看,那短短的一行字,卻叫她眼眶子濕了。
江之行說:'凡是我能幫你的,定當竭盡全力。'
現今父親在宮外,若是江之行能助父親脫離夷狄王掌控,她便再沒有什麽顧忌,也不要每日提心吊膽的在這宮裏耗着。
萬不得已冒險一行,或許是有條生路可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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