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主動(一) ……

幾路追兵,一連幾日不停歇,硬是把江之行逼得藏身城郊尼姑庵,半點動騰不得。

忠誠死士有去無回,存于都城中的銀兩撥不開,境況艱難,往日的翩翩公子如今胡子拉碴,俊朗面容上陰郁之氣越發沉重。

眼下唯一的轉機,就在桑汀身上了。可邬園這邊固若金湯,派去的人連面兒都見不上,更別提安全救桑決出來

午後,婧妃……如今落魄至此,粗茶布衣,已不是風光無限的妃了,裴鵑提了幾碟清粥小菜送去廂房,給江之行。

她拍了拍江之行的肩膀,“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江之行并未言語。

裴鵑坐下,目光精明打量過江之行,輕咳一聲,問:“還沒有好消息嗎?”

“暫無,夷狄王追查甚嚴,長此拖下去,只怕損失更大。”說這話時,江之行神色已有幾分頹喪。

裴鵑緩緩撫着袖口的镯子,意味深長道:“之行,換個法子,總有出路的。”

聞言,江之行擡眸,略微皺了眉。

“小汀那邊……”裴鵑明裏暗裏提點他。

江之行明顯頓了下,道:“邬園那邊看守十分嚴,派去的人尚未摸到出口。”

裴鵑嘆了口氣,默了一下直接将話挑明了說:“之行,我的意思,是停手,別白廢功夫了,如今桑決無官無爵,已是無用之身,縱使你把他救出來,又能如何?”

明白過來裴鵑是何意,江之行臉上劃過一抹異色,詫異看向她,道:“我既答應了汀汀,若出爾反爾,欺瞞哄騙,日後又當如何面對她?”

桑汀于江之行而言,年少相識,青梅竹馬十幾年,他心裏多少是存了感情的。

然而裴鵑聽這話,只搖頭,慢悠悠笑了聲,“之行,你既知曉長此以往必定要走入絕境,難道就願意日後衣衫褴褛喪家犬之面目去面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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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之行下意識低頭瞧了瞧自己這一身,還是上回見到桑汀穿的青衫,洗了又洗,發白破了洞,只比街上乞丐幹淨,不比乞丐好多少。

裴鵑的聲音傳入耳裏:“她如今在皇宮裏,深得帝王寵愛,榮華富貴,身份地位,應有盡有,今日還能記得你,你可想過,明日,後日呢?”

江之行有片刻的怔松,随即,裴鵑繼續道:“女人是什麽心思,我比你懂。男子成就大業,斷斷不可拘泥小節,日後江山社稷在手,你要多少個汀汀都有,可如今若是錯過了最佳時機,沒有哪個女人能等你。”

這番話,當真是字字珠玑。

江之行倏的沉默下來,裴鵑起身離去前,特意把窗戶打開一角,對着他背影說:“再者,你當初費勁心思要阿寧進宮去傳信,為的不也是利用這層關系,你當日所行,與欺瞞哄騙,又有什麽不同?”

若說前面那些是敲打提點,那這話便好似長棍捅破了那層窗戶紙,遮羞布一旦被揭開,藏在裏邊的陰暗便掖不住了的。

江之行難堪了一瞬,僵着身不回話。裴鵑笑了笑,出了門。

逼冗狹窄的廂房裏,遠遠飄來濃香,這是香客上來祈求祭拜的,不好聞,也有尼姑的說話聲傳來,市井嘈雜。

這時候的江之行,與那夜的江寧無二。

半響後,他起身去寫了幾句話,吹哨喚來暗衛,遞出去,動作不帶一絲猶豫。

時值深夜,巍峨宮牆之上吱伢一聲,中箭信鴿掉落,很快有人撿去,快步去到東辰殿,恭敬把那紙條呈上去:“皇上,自您昨日說了嚴加盤查各宮,這是方才打下的。”

東啓帝倦倦掀起眼簾,展開瞧了眼,一瞬間,琥珀色眸子迸發出冷光,淩厲駭人,那來傳話的侍衛冷不丁一哆嗦,讷讷往後退了一步。

果不其然,随後就見男人鐵青着臉将桌案上的東西全推到地上,嘩啦一聲震在心上。

而後,桌案被一腳踢了下去,砰砰作響。

這樣猝不及防的一幕,滿宮宮人被吓得撲通跪地:“請皇上息怒!”

然而稽晟面上厲色不減,怒火攻心,逼得額上青筋突顯,只紅着眼大聲呵斥道:“都給朕滾出去!”

衆人已整整兩年不曾見過皇上發這樣大的怒火,見狀大驚,回過神來,皆是吓得屁滾尿流,忙不疊趴出了殿堂,仿若身後是洪水猛獸,又好似比那還要可怕千萬倍。

最後一個走的,步子不穩,懷裏卻緊緊摟了把劍。

那是東啓帝戰場上斬敵無數的雷霆劍。既斬殺敵人,也在躁怒發作時斬殺過左右伺候的宮人。

翌日早朝 遲遲不見君王,宮人來通傳百官聖上偶感風寒,身子不适,原夷狄臣子的眼色就變得古怪起來。

消息傳到坤寧宮時,桑汀愣了下,思及昨夜裏稽晟咳嗽了一聲,餘光又瞥見他昨夜給她披的衣袍,這便放了手中針線,起身去到那來傳話的宮人面前問:“嚴重不嚴重,請太醫去看過了嗎?現今可喝過藥了?”

那宮人哆嗦着身子,謹記敖大人的吩咐不敢多言,只是垂頭道:“娘娘您去看了就知曉了。”

“也好。”桑汀回身拿了那件衣袍,才要喚其阿婆,卻見她神色晦暗,像極了此前欲言又止,最後又沉默不語的模樣。

桑汀微微皺了眉。

“娘娘,您…”其阿婆說着話又住口,眼神心疼的望過來。

如此反常,桑汀哪能沒瞧出來不對勁兒,她溫聲說:“他生病了我定要過去瞧瞧的。阿婆,你有什麽話直說便好。”

其阿婆嘆了口氣,索性道:“娘娘,皇上這是發脾氣發怒了,這症狀比身子不适要厲害許多。”往常還在夷狄時,但凡大王以身子不适為由,缺了諸部族大臣的會面,便是發怒過勝,躁怒症犯了。

桑汀有些懷疑其阿婆在跟她開玩笑,哪裏有人會因為生氣發怒到不上早朝這般嚴重的。

稽晟是成年人,又不是小孩子任性鬧脾氣。

但是随後瞧到身旁那宮人的反應,以及其阿婆越發難看的臉色,她猛然一怔,想起那日在東辰殿裏,聞到的藥香,還有從一醒來,其阿婆的告誡——千萬不要惹怒夷狄王。

她一直記在心上的,只是如今情況好似比她想象的,要嚴重些。

桑汀認真了神色問:“阿婆,我先前沐浴所用的藥材還有嗎?”

“啊?”其阿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該是有的,您要來作甚?”

“裏面有一味安神藥。”她兒時體虛,必得要湯藥養着,然而是藥三分毒,後遇得一老神醫,才開了這副沐浴的藥湯調養身子。

桑汀說罷,其阿婆了然,二人忙去尋了那藥材。

半個時辰後,桑汀端着碗藥湯來到東辰殿門口,其阿婆頓了步子,摸了摸她的手安撫,語氣和藹:“不論見到什麽,您別怕,您對于皇上,總歸是不一樣的。”

桑汀抿了抿唇,手指微顫,推開殿門,還未踏進去便驚得張大了嘴。

滿地狼藉,像是遭了賊。可裏頭寂靜得針落有聲,一眼望去瞧不見人,那這些……

桑汀壯着膽子踏進門,步子尚未落下,就驟然被人大聲呵斥:“哪個不要命的?都給朕滾出去!通通滾出去!”

哐當一下,她險些摔了手裏的湯藥。

“皇,皇上?”桑汀站在門口,試探道,“是我。”

側方書架後,一抹暗影動了動,随後傳來一道低啞的嗓音:“你還來做什麽?滾出去。”

桑汀捏住托盤的手緊了緊,她猶豫了瞬,還是走進去,一步一步避開地上零碎雜物,往書架去,這才慢慢看到倚靠在圓椅上的男人。

稽晟坐在那裏,面前桌案被掀翻在地,碎了兩半,書架子上的冊子也被扔了滿屋。

他看向她的眼神陰鸷泛着紅,劍眉蹙得緊,冷沉面上聚着一股子顯而易見的暴躁。

桑汀不由得發怵,小心把藥湯端上去,“皇上,我聽說您身子不适,這,這是藥湯,你喝兩口?”

稽晟冷眼睨她,聲音含着愠怒:“朕沒病。”

“這是補身子的!”桑汀立刻補充說,眼神格外真摯,“皇上日理萬機,身子總有吃不消的時候……”

男人低斥一聲打斷她:“滾出去。”

桑汀一怔,下意識閉了嘴,站在那裏有些局促,低垂的視線掃過這個屋子,一寸一寸。

稽晟只覺是她的目光是在審視他心底遏制不住的狂躁怒火。

兩人僵持半響,桑汀硬着頭皮走到稽晟身邊,手裏的藥湯已是溫的,她遞到他嘴邊,素來溫軟的聲音帶上幾分類似讨好,又似哄的輕柔:“皇上,你喝了補湯,我立馬就出去,保準不會來煩你。”

聞言,稽晟英俊的眉目間浮上另一種難言煩躁,他嗤笑一聲反問:“給我下毒了?”

桑汀愣住,反應過來忙搖頭反駁:“怎麽可能?!”說罷她自己埋頭喝了一小口,仰着小臉重複道:“我怎麽敢對皇上行下毒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

“還有什麽是你不敢的?”稽晟嘲諷地冷笑。

膽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和那個野. 男人傳信,半點不信他稽晟,反倒去求那個野. 男人出謀劃策,竟還妄想出宮去?

這麽多時日,把他的容忍寬和當做了什麽?

他處處維護桑老頭,以為能等來她回心轉意,當年之事記不得無所謂,日後長久,怕他也好,畏他也罷,他以為這個女人總有心甘情願接受的一天,誰曾想到頭來還抵不過一個青梅竹馬,從始至終,她桑汀便沒有認真把他放到心上過,一刻都沒有。

真是好樣的!

想罷,那股子氣便又湧上來,灼得稽晟滿心煩躁,急需一個宣洩口,想殺. 人。

憶往昔漫天的血色,放肆恣意,再瞧眼前一地狼藉,竟像是牢獄困獸之鬥。

孤傲而困頓。

不夠。

這還遠遠不夠!

稽晟張口要說什麽,唇上忽而湊來碗沿,溫熱的液體濡濕唇瓣,泛着藥香,他陰狠地擡眼瞪去,對上桑汀柔軟杏眸。

桑汀鬥膽把碗傾斜了些,微躬着身,聲音軟綿綿:“皇上,再不喝就真的要涼了。”

咕嚕一聲。

稽晟咽下去一口,陰狠的目光變為高傲睥睨。

那眼神好似說,朕就給你這個薄面。

桑汀松了口氣,等稽晟喝完,生怕他因此再動怒,趕忙站到一邊,怯生生的哪裏還有方才那膽大包天的氣勢。

稽晟舌尖抵在齒間,清冽的藥香溢開,與姑娘家身上的又差了些味道,他瞧過去,不悅皺眉,道:“過來。”

桑汀便擡腳過去,才走到圓椅旁就猝不及防被男人攬住腰肢,身子一輕随即跌坐在稽晟大腿上。

她駭了一瞬,手裏的瓷碗啪一聲掉到地上,碎了好幾瓣。

稽晟冷峻的臉上毫無波瀾,還覺那聲響清脆怪好聽的,然也比不過利刃劃破人喉嚨,滋啦一聲飙濺出鮮血,那般爽快才快意——

他眼尾一點點染上猩紅,直到少女溫聲細語傳來:“皇上,你別氣了,沒什麽過不去的。”

“朕氣?”稽晟止住思緒,狹眸緊鎖在桑汀身上,“你知曉朕氣的是什麽?”

這……桑汀還真的不知道,昨夜那事已經過去了,今晨宮裏也沒有傳來什麽異動,想來江寧沒有被發現。

所以,這氣的不該是她吧?

桑汀還不知曉江之行的陰謀算計已經急切到要連夜飛鴿傳書進宮裏的地步,不想剛好被東啓帝抓個正着。

一下點燃了火線,牽引出連日積攢的怒氣。

但是潛意識裏,她心虛不已,不安的動了動身子,猶豫開口:“皇上是一國之主,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總歸不管是何事,就是別再氣了,怒火傷身,不值當的。”

稽晟的臉色才堪堪好看了些,覆在那截柔軟腰窩上大掌收緊。

皇宮之內,量她插翅難逃。

別說一個江之行,千個萬個,也殺個有來無回,屍骨無存。

這般想通了些,稽晟低聲喃道:“頭痛。”

“那我給皇上揉揉?”桑汀說完後,下意識等他回應,卻見人已經阖了眼簾,眼下烏青濃重。

她這便扭身過來,正對着稽晟,他後背倚靠在圓椅背上,神色冷淡泛着淩厲,桑汀擡手觸上男人的太陽穴,輕輕揉捏。

這力道跟貓抓癢癢似的,稽晟有些嫌棄:“再重些。”

“好,好的。”桑汀往前傾身,手指微微用了力。

然她這一傾身,柔軟與藥香同時襲來,稽晟怔松片刻,睜了眼,而後眸光一頓,近在咫尺的是姑娘家小巧精致的鼻頭,往下,淺淺的紋路,嫣. 紅唇瓣微張,水潤似蜜桃。

嘴裏還留有藥湯味。

那是稽晟喝過的為數不多的藥湯裏,唯一沁甜的一味藥。

那麽日日用這味藥沐浴的人,該是從內到外香甜的。

他喉結滾動了下,忽覺幹渴。

不想殺. 人了。

……想吃. 人。

察覺他目光,桑汀手中動作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手,悶聲道:“皇上,我按得不好……等明日去找阿婆學一學,興許——”

未說完的話因唇上冰涼的觸感而倏的頓住。

察覺過來這是做什麽,她驀的睜大眼眸,下意識往後躲去,腰肢上的大手便用力收緊。

似懲罰般的,稽晟含. 住唇下柔軟,重重咬了一口,血珠兒頃刻間滲出來,被他舔. 去。

甜的。

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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