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 喜歡(四) 阿汀是他的女人

趙得光急匆匆趕來, 身後跟着三四個小厮,手裏都提拎着東西,大大小小的錦盒皆是用油紙包裹着, 顯得花裏胡哨, 不正經。

趙得光走到東啓帝身側,微躬着身, 臉上堆着奉承的笑說:“下官來遲,還望大人多多海涵!”

聞聲,稽晟回頭睨了眼,手指微擡,身後便有小厮端了把椅子過來放下。

他言簡意赅:“坐下瞧瞧。”

趙得光有些忐忑,試探地挪了挪步子, 沒兩步卻又退回來繼續站着, 繼續笑說:“大人, 下官給您帶了些好東西來, 最适合賞劇, 您瞧瞧?”

趙得光往後揮手招來小厮,揭開錦盒蓋子,露出幾個核桃殼, 光澤亮麗;另一邊, 則是幾根灰棕色的長條,泛着煙草香。

那頭,桑汀也看過來, 看到趙得光阿谀的神色,微微擰了眉,她轉為看向稽晟。

稽晟擡手點了點那泛着煙草香的錦盒,“這是何物?”

趙得光忙抽出一根, “此物喚作大煙,疲乏時來一根可叫人神清氣爽!”

稽晟眉尾一挑,眼底浮起些許興致,“當真?”

“當真!”趙得光忙從兜裏掏出火柴盒來,唰一聲劃出火,點燃那煙,袅袅煙霧升騰而起,撲鼻的煙草味帶着異香,“大人,此物下官常用,更是江東城好些富商的最愛,是從南境傳過來的,您試試?”

右邊,桑汀的彎月眉快擰出了個小“川”字,凝着那火星子,手指絞緊,被汗水濡濕。

她看着稽晟,檀口輕啓,又默默阖上,如此反複好幾回,憋得臉兒通紅,憋得輕咳出聲,也說不出一句話。

咳嗽聲兒輕輕的,似奶貓叫一般,而此時臺上鑼鼓喧天,底下觀衆紛紛拍掌叫好,那聲兒一下便被淹沒殆盡。

稽晟敏覺,将要伸手接過那大煙的動作因此頓住,他回眸,瞧見姑娘崩緊的小臉:“怎的,可是身子不适?”

桑汀咬了咬下唇,好些話都快到嗓子眼了,又被生生憋回去,她輕輕搖頭,卻用帶着敵意的眼神瞪了趙得光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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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晟倏的收回那手,對身後谄媚的人冷斥道:“還不滅掉拿下去?”

趙得光驚得身子微抖,忙不疊把煙擰滅,因這一動靜,他才注意到坐在東啓帝身側的姑娘。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未施粉黛已是傾城之姿。

是個不可多得的小美人兒!

趙得光匆忙收回視線,眼珠子滴溜溜地轉:這又是誰?能坐在紀大人身邊,還得紀大人如此上心。

他若沒瞧錯,方才紀大人分明就是要接下那煙了!

可只因那姑娘一道嗔怪的視線就——

這時稽晟含着威嚴的聲音響起:“趙大人。”

趙得光一震,臉上肥肉抖動着,連忙擺手叫那兩個小厮拿東西退下。

見狀,桑汀才緩緩展了眉,她腼腆地偷瞄了一眼稽晟,見對方似笑非笑,耳根子似被燙了一般的熱起來。

好似一舉一動,一丁點兒的小心思都逃不過那雙琥珀色眸子。

稽晟拿帕子擦幹淨手,捏了顆話梅,遞過去,神色寡淡顯得有些漫不經心:“潤喉,養肺。”

桑汀覺得自個兒喉嚨又癢了,想咳嗽,于是她悶悶張嘴含住那話梅,味道酸酸的,落到心口又是甜滋滋的。

趙得光猛然意識到什麽,今晨送去那舞姬……他不由得更忐忑:“大人,這位可是尊,尊夫人?”

稽晟古怪地斜了趙得光一眼。

夫人?

阿汀是他的女人。

正此時底下鑼鼓聲停,原是一曲戲目畢。

稽晟沒理會趙得光,招手叫随從下去,眼神精深,落在那退到幕後扮花臉的男人身上。

很快,随從回來,身後帶了一人。

來人身形清瘦單薄,因妝容未卸,瞧不清本來面容,這正是趙得光府裏最文弱不起眼的庶子,趙逸全。

趙逸全忽然見到幾人時,瞳孔微縮,最先反應竟不是去瞧自己的父親,而是看向東啓帝。

稽晟若無其事地仰靠在椅背上,示意趙得光:“我見這位角兒演藝精湛,你可知?”

趙得光聞言看了跟前人一眼,覺察熟悉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可是看這一身的裝扮,不過是平平無奇的配角罷了,他咧嘴笑:“大人眼光甚好。”

稽晟嗤笑一聲,如鷹隼般的眼神落在趙逸全身上,上下掃視,趙逸全倒還算鎮定,如此場面還能不驚不慌,可見有幾分底子。

稽晟說:“你去臺下卸了脂粉再來回話。”

果然,此話一出,趙逸全的神色便有些不對勁了,他遲遲不敢動身。

氣氛陡然變得微妙。

桑汀隐隐知道事情不簡單,也知曉這場面她不當多加過問,于是輕輕起身,想要先退下,不料手腕被男人扼住。

稽晟拉她坐下:“乖乖再等等,半盞茶功夫便能回去。累了嗎?”

眼下這麽多外人在,他問的旁若無人,一聲乖乖傳入耳裏,簡直叫人心尖發顫。

桑汀皮子薄,哪裏受得住啊,她忙說:“不累。”

稽晟依言松了手,對趙逸全問話時,嗓音變冷:“還不去?”

他十分惡劣的,用這種極端的方式給人難堪。

好似這樣就能從中獲得安慰,祭奠從前那個低賤落魄到骨子裏的“稽晟”。

趙逸全額上有冷汗滲出,他強行穩住心神,捏着嗓子回話:“回禀大人,小人無才無德,面容醜陋,恐驚擾幾位大人。”

趙得光有些不耐煩地揮手:“紀大人叫你去你就去!還啰嗦磨蹭什麽?當你什麽人物就敢甩臉子?還想不想在這戲院繼續幹了?”

趙逸全咬緊了後槽牙,幸而有這厚厚的脂粉遮蓋住發青發白的臉,不若,趙得光的話要比這難聽千倍萬倍。

勢力而冷漠的父親,與低微乞讨的庶子,從來令人唏噓。

稽晟冷眼看笑話一般,既不出聲制止,也不出聲催促。

他狹長的眸微阖,腦中浮現十幾年前:從大雪紛飛的漠北輾轉來到寒風凜冽的江都城。

那是正月初一晚,家宴。

高高在上的北狄王,與高貴的北狄王妃,還有十幾個兒女,齊聚一堂,營帳內溫暖如春,歡聲笑語,營帳外寒風呼嘯。

彼時那個女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匍匐在帳邊,透着那縫隙瞧裏頭的人,拖着他褲腿說:小六,那裏沒有我的位置了。

說話時,守衛手中的藤鞭如雷鳴落下,抽打在他背上,皮肉綻開。

疼痛不在身上,那個女人自然恍若未覺,一心指着裏頭說:早兩年,我應該坐在那裏,恨只恨我老了,不如王妃有家世,不敵新歡……有姿色,小六,你是個沒用的,若你今夜能坐在那裏,我也斷斷不至于淪落到此地步。

可惜啊,他坐不到裏面,只能以挨了這頓鞭打,換那個女人能來到營帳邊遠遠的瞧一眼。

她的話說不完,他背上的抽打便愈加狠辣,寒風中,終是彎了背脊,跌跪在地上。

意識模糊時,依稀瞧見營帳裏走出一人,是他同父異母的四哥,稽蕤。

四哥笑着,嘴唇油光水滑,像是剛大口吃完炙羊肉,四哥叫人送他去個好地方。

于是被擡上了運載棉絮的板車,駱駝拉着板車往大晉去時,那個女人一頭撞死在北狄碑石上,他饑腸辘辘,蜷縮成一團。

沒有喜悲,沒有悔恨,活也罷,死也好,他再沒了力氣。

……

無人比他苦,所以,現在的趙逸全再難堪再窘迫都不夠,都不及他當年千分之一!

陰暗是生在心底的罂|粟,會一點點吞噬人的理智。

如今,稽晟涼薄的瞧着,快感一點點增加,恍然間已忘了身處何地,忘了輕輕搭在他手背的溫暖柔荑。

直到指關節被人掐了一下,輕微的疼意襲來,他陰冷睨去,對上少女擔憂的杏眸。

桑汀被那樣陰鸷的眼神駭了一瞬,猛地回神後緊握住男人冰涼的掌心,十指交握,她為難開口:“大人,方才我叫了你好幾聲。”

稽晟神色微變,沉聲問:“何事?”

桑汀緊繃了臉,看了看前面,“方才那位角兒怎麽也不肯下去卸妝面,趙,趙大人親自壓他下去了,本想問你,可你沒聽着……”

稽晟怔松半響,不知何時,雅間裏只剩他們二人,他冰冷的神色開始松動,開始顯露難堪和灰敗。

在桑汀傾身過來時,他倏的甩開那溫軟的手,起身。

桑汀不由得愣住。

稽晟背對着她說:“回去。”說罷已走在前頭,步子邁得又大又快,分明是高大挺拔的身形,此刻卻顯得狼狽,像是落荒而逃一般。

守在門口的其阿婆連忙進來:“娘娘,這是怎麽了?您沒事吧?”

桑汀愣愣地望着稽晟身影消失的門口,手心冰涼。

她也不知道這是怎麽了,好好的,稽晟就忽然這麽拒人于千裏之外,甚至連她說句話的功夫都不曾給。

還有那趙得光和那個角兒……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背後還有什麽貓膩。

大雄進來說:“夫人,您放心與大人回去吧,剩下的有屬下處理。”

一老一少相對沉默許久,也出了雅間,坐上馬車回張府。

自戲院回來後,稽晟默然不語,桑汀猶豫再三,思及已是亥時,夜深人靜,該歇下了,她不願再上趕着去逼問什麽、去探究個清楚,于是就此歇下。

雙雙躺下,卻是各懷心事。

稽晟一夜未眠,黑眸深邃似暈染開濃濃墨水,裏頭蘊藏了許多難言過往,直到後半夜時,身側人小心掀被起身,他才佯裝阖上眼。

待小姑娘輕手輕腳地出了寝屋,他便也跟着起來,隔着幾步距離悄無聲息地,黑眸緊鎖住那道身影。

桑汀一夜翻來覆去睡不着,這時才小心起身,是去外廳翻找趙得光送來的幾個錦盒去了。

她總放心不下。

那個趙得光滿肚子壞水,先送舞姬又送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尤其是那盒臭臭的大煙,不是好東西,人也不是什麽好人!

可是當着稽晟的面,他是東啓帝,她,她不太敢當着面做他的主,自也不好插手政務。

桑汀翻找了好半響,才翻到放在最底下的盒子,裏面裝的就是那讨厭的東西,她悄悄抽出來,摟在懷裏,在屋子裏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要把東西扔到哪裏才好。

身後,稽晟蹙眉瞧着,有些摸不清這個小東西要做什麽,他想起那一包袱的金銀珠寶,神色頓時冷沉下去,擡腿時,不經意碰倒了倒豎在卷簾旁的雞毛撣子,發出輕輕一聲“啪”。

夜深偷摸行事,桑汀本就是精神緊繃,一點風吹草動便警醒過來,聽到聲響後,她下意識回身,誰料瞧見臉色鐵青的東啓帝。

姑娘一張俏生生的臉白了又白,慌忙把錦盒背到身後去,忐忑問:“你不是已經睡着了……你什麽時候來的?”

稽晟闊步走過去,不答反問,聲音有些冷:“手裏拿的什麽?”

“沒什麽!”桑汀飛快答,一面往後退,兩手攥緊了那盒子,男人的大掌伸過來她便躲,直到躲到了門背,再無可退之處。

稽晟冷笑一聲,一手攬住她腰肢,另一手輕輕松松便把那藏得死緊的東西給拿了出來。

桑汀急了,踮腳去夠,稽晟惡劣地擡高手,沒蓋嚴實的盒子開了一角,裏頭東西嘩啦掉下來。

是大煙掉了滿地。

桑汀怔了瞬,為難得低下頭,讪讪收回手,她聲音悶悶的:“我沒有偷拿什麽。”

稽晟瞧見地上的東西也愣了下,攬住她腰肢的手慢慢松了去,随即,他冷聲反問:“偷?”

桑汀扣緊手心,抿緊了唇。

稽晟握住她垂在身側的手,扳開:“我的都是你的,下次不準用這種字眼。”

桑汀詫異擡頭,稽晟看着她眼睛問:“拿這東西做什麽?”

“我——”桑汀一陣語結,十分難為情地開口:“這個東西不好,傷身。”

稽晟何嘗會不知道不好,他斂眸,淡淡問:“所以?”

“所以……”桑汀小聲說:“我只是想把它丢掉。”

稽晟哼笑一聲:“你以為,我會用這東西?”

桑汀搖頭,看着有些牽強,稽晟臉色沉下,薄唇抵在她耳畔說:“索性殺了趙得光,如何?”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桑汀驚得臉色變了變,可這确實是夷狄王幹出來的事,她反握住他的手,匆忙解釋:“趙大人是趙大人,官場市儈作風要懲治,可是殺,殺人——”

千言萬語硬生生卡在喉嚨眼。

桑汀發現她根本沒有辦法說服稽晟,尤其是在殺. 戮上。

她垂頭喪氣的模樣,像是放棄了什麽。

稽晟眸光黯淡下來,燭光漸漸弱了。他神色漠然,抽出手,轉身:“去睡吧。”

還費心思說這些做什麽。

不論如何,都只是他一人的事。

他寧願做那個高高在上毫不在乎的冷酷帝王。

身後,桑汀望着稽晟的背影,眼眶熱熱的,有水光彌漫上來,她慌忙跑過去,從身後抱住男人。

稽晟微微怔住,垂眸,少女交纏着的雙手扣緊他腰身。

桑汀貼着他背脊說:“不好的東西還留着,你日後還是會時不時的想起來,等到那時候……我只是怕那時候我不在,萬一我來遲了——”

你就又會自己變成今日這般,疑心深重,脾氣暴躁,無法自控,甚至變得更糟糕,誰也拉不過來。

十幾年前,她已經錯過一次,悔得腸子都青了,十幾年後,她怎麽能再眼睜睜看着他沾這些壞東西。

光是想到這些,桑汀便忍不住哽咽了一聲,她借着他衣襟把那點濕意蹭幹,溫聲開口:“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身體康健,順心如意。絕非跋扈清高,自作主張,請你相信我。”

曾經害怕過、也逃離過的喜歡,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卻格外深刻,不是一時沖動,她知曉他所有的不好和惡劣後。

雖然稽晟從不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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