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 執念 ……

到底還是桑汀獨自回了圓帳。

稽晟一直在外面, 下午的日光微弱,急風刮到身上,冷意傳遍四肢, 徹骨的寒涼。

興致盎然的馬賽因此意外而結束, 群臣讷讷,獸醫很快趕來前來查看馬匹。馬匹都是從軍營裏挑選出來的戰馬, 日日有專人訓練奔襲,為日後戰場所用,馬料精良,鮮少出現發狂跡象,今日着實怪哉。

然而待獸醫檢查過白馬全身,也沒得出個所以然。

“屬下觀之肢體無異, 并未服用過什麽藥物, 草原上嫩.草柔軟, 昨夜特清理過尖銳石子, 猛然受驚吓着實不該有……”察覺東啓帝陰冷的神色, 獸醫的語氣漸漸虛了下去,最後膽寒地閉上嘴。

百裏荊在一旁笑得不懷好意,揚起的眉梢透着挑釁。

稽晟目光冷冽, 警告地看向他, 吩咐侍衛道:“都帶下去。”語畢,便有侍衛上來将昏厥的馬兒拖走,另有兩個體格健壯的拉住百裏荊胳膊, 将人拽起來,動作粗魯。

百裏荊嫌棄撇嘴:“都給本王子仔細……哎哎哎你們做甚呢做甚呢?!”

他直接被抓住雙腿雙手擡了起來!四仰八叉的別提多難看。

稽晟拂袖而去,行至幾步外,涼薄的話語方才随風飄過來:“淮原王子騎馬受驚, 目下不易過多走動,送往西郊別院好生調養,朕特遣人看守,以防不備。”

“稽晟你什麽意思?”百裏荊臉色微變,“我乃堂堂淮原大王子,你膽敢軟禁本王子?”

“稽晟!你他娘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旁人或許不知,西郊偏遠荒涼,別院更是空置已久,蛛網遍布。

久久得不到應答,百裏荊既不是蠢笨的,如何還猜不到意思,奮力掙紮了起來,可不論他怎麽掙紮,抓住他的兩個大漢不動如山,撕扯着的,只是這個才落馬摔下與被鞭子抽打過的身子,多動一下都是逼得人出冷汗的疼痛。

稽晟已經闊步走遠了,大雄跟在一側,問:“皇上,晚宴還要徹查下去嗎?”

“不必。”稽晟冷聲道,“去查小百裏是如何得知這消息的。”

病情一事極為隐秘,除了老院首與都城老先生,再無外人知曉,此番洩露了,蹤跡莫測,背後懷有不軌之心的,好查,卻也難查。

想罷,稽晟頓步,回首看了看。百裏荊已經被擡走了。

……

兩個時辰後,夜幕降臨,草原四周點起篝火,昏黃泛着暖意的夜晚,沒了百裏荊攪事生非,衆人圍坐一堂,歡聲漸起。

舞士繞着中央燃得正旺的火堆,跳的是鬼面舞。

這是江都城沒有的新鮮玩意兒,舞士逗樂的動作與搞怪的面具或許是有意思的,桑汀卻有些心不在焉,透過明亮的火光和熱鬧的人群,她望到了無邊的黑夜。

一霎那的失神,心中想起許多事,身後輕輕的觸碰才叫她回過神來。

桑汀側身看到稽晟拿了絨毯披在她身後,她手裏捧着的暖手爐熱烘烘的:“我不冷。”

稽晟說:“夜裏風大。”

俨然是一副'朕覺得你冷你便冷'的意思。

桑汀彎唇笑了笑,只好由着他,又不放心地問:“下午那事可有結果了嗎?”

稽晟語氣淡淡道:“事情都已處理妥當,別擔心。”

他并不說是何結果,臉色卻也沒有下午時那麽陰冷了,桑汀若有所思地點頭:“我自是相信你。”

“就是……”

稽晟聞言看向她,琥珀色的眸子在火光中深沉似海。

桑汀被他看的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接下方才那話,聲音細小:“我有些累,想回去睡覺了。”

稽晟執起筷箸的動作微頓,目光灼灼看着她,良久不語。

自大婚後,沐浴用膳就寝,二人素來是一起的。

如今,他的目光是探究、懷疑。

桑汀抿緊唇,正要開口解釋什麽,就聽稽晟道:“如此,便回去歇着吧。”

說罷他站起身,挺拔的身形落下陰影,落在她眼前,一片黯色。

桑汀頓了頓,便先回了帳。稽晟看着她乖乖躺下,問:“睡得慣嗎?”

此行約莫要在此待三兩日,圓帳內安置了就寝卧榻和起居物件,只是都依着夷狄的習慣布置的。

頭頂床幔是橢圓形的,四周垂下珠簾,毯子自卧榻綿延下去,桑汀摸了摸身上軟和的毛絨,翻身打了個滾,漂亮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她說:“我睡得慣的。”

稽晟神色不明,轉身吩咐其阿婆守在一旁,才放心出去。

篝火夜宴原是為阿汀準備,如今她睡下了,外邊熱鬧自也沒甚麽意思,群臣歡聲不減,東啓帝簡單交代一二,并未久待,便也回了圓帳。

待他再回來時,前後不過半個時辰,卻見桑汀雙睫緊閉,呼吸均勻,側着身果真睡着了,稽晟不由得再想半個時辰前——她低眉說累了。

軟軟的嗓音分明是嬌态,怎麽他竟會覺得是閃躲逃避?

疑心似無邊的夜色,無聲無息,會将人吞噬殆盡。

不一會,有宮人進來:“皇上,您要的東西。”

托盤上的藥湯冒着熱氣,苦味兒很快蔓延開來。

稽晟眉心微蹙,揮手:“放下,出去。”

依言,帳內伺候的宮人都退了出去。

稽晟吹滅了燭燈,黑暗中站立許久,才端起瓷碗,一口飲盡。

苦澀順着喉嚨滑下,心裏也泛起苦澀來:明明什麽都擁有了,權力地位,榮華富貴,他不再是當年那個人盡可欺的庶子。乃至是他最想得到的少女,都在他掌中,一切卻又如同泡影一般,怕風大,怕徒生變故,會将這泡影吹走。

因為有了牽挂和執念,世人眼中,戰場上沖鋒陷陣,無所畏懼的夷狄王,如今畏懼死亡。

他不能死。

至少,要死在她之後。

然而繼江之行後,百裏荊成了那根生在心上的刺。

“稽晟……”身後傳來一道軟糯的嗓音,“你在那裏做什麽啊?”

稽晟猛地反扣住藥碗,回身,榻上身影朦胧,是桑汀半夢半醒中坐了起來。

“沒做什麽。”他疾步過去,用掌心蓋住她的眼睛,明知漆黑一片,她什麽也看不到。

男人掌心冰涼,桑汀怔了怔,兩手摸索着捧住他的臉,“你喝藥了嗎?”

稽晟臉色一僵,極快否認:“沒有。”

桑汀吸了吸鼻子:“可我都聞出來了。”

她又呢喃補充說:“我.日日熬那藥湯,裏頭有幾味藥有多苦,都知曉,你還想騙我?”

可,可稽晟向來最厭惡那藥湯啊。

往常說多了怕他厭煩,只得轉為調制藥膳,可也不見得他會多吃幾口。

如今是怎麽忽然想通了的……

桑汀現在有點糊塗,想不明白了,尤其是視線被阻隔,卻愈發清晰地聽到了男人粗重的喘息聲。

稽晟忽然問她:“明日帶你去騎馬,好不好?”

“騎馬!”桑汀驚喜得尾音揚起,卻又忽的默了一小會,試探的語氣問:“我也可以嗎?”

“可以。”稽晟嗓音艱澀,“汀汀做什麽都可以。”

桑汀忍不住揉了揉男人冷硬的臉龐,笑着應下:“好,那我要去。”

稽晟才慢慢放開捂住她眼睛的手掌,桑汀眼簾輕阖,倦倦地睡倒塌上。

夜深了。

可下一瞬卻聽男人毫無預兆地問:“你和江之行的婚約……是怎麽回事?”

桑汀反應慢了半拍,而後'騰'一下坐起來,不安和緊張似大網籠罩在眼前,稽晟從來沒問過她之前在江都城的時日,尤其是江之行!

桑汀唇瓣嗡動着,嗫嚅好半響,才說:“就,就是,聖上賜婚,加之姨母在後宮,我們自小.便識得,也算知根知底,到了年紀,嫁誰都要嫁,所以父親……父親——”

“怎麽又磕巴了?”稽晟笑着,點亮卧榻一側的燈燭。昏黃燈光映襯出姑娘發白的小臉,他還是輕輕笑着,指腹拭去桑汀額角的細汗,“汀汀在騙我,對嗎?”

桑汀咬緊下唇,不住地搖頭。

面前的男人雖笑,唇角揚起的弧度卻涼薄,無端叫她害怕。

自下午那時他就不對勁。

“嫁誰都要嫁……”稽晟低低地念着那句話,又問:“若是今日江之行還站在這裏,亦或再有比我好的男子,阿汀選誰?”

桑汀怔住:“你,你怎麽了?”她整個人都清醒過來,“怎麽忽然這樣問?”

他嘴角的笑驀的斂下:“回答我。”

桑汀捂得暖融融的手心沁出汗水,柔軟的語調裏多了幾許微不可查的懼意:“世上再沒有比稽晟好的男子。”

“是嗎?”他又笑了笑,傾身上來,桑汀下意識往後挪去,揪住衣袖的指尖發白。

一瞬間,溫暖的帳內仿若冰天雪地。

稽晟再沒了動作,眼神幽深望過來,好似一記警鈴敲打在桑汀心頭。

寂靜,周身是無限的寂靜渲染開。

良久,稽晟語氣變得平靜:“睡吧。”

桑汀渾身發寒,哪裏還能若無其事地睡覺啊。騎馬的驚喜沒有了,她耳邊不斷回蕩着這幾句前言不搭後語的問話。

究竟是發生了什麽事?

就好像是她做錯了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一夕之間,稽晟換若兩人。

就在她小心挪動身子,要躺下時,稽晟平淡的語氣再響起:“阿汀一輩子都會愛我,永遠沒有旁人。”

桑汀撐着身子的手肘一軟,直直跌到了男人懷裏,随之而來的,還有一個不算溫柔的吻,稽晟抱緊她:“乖乖別怕,永遠都不要怕我。”

他身上灼熱的溫度能将人心化軟,桑汀鼻子一酸,悶悶說:“……可我還是有點怕。”

“嗯?”

桑汀側臉貼在他胸膛上,老實說:“你這個樣子挺吓人的,我害怕。”

稽晟的臉色着實難看,聽她親口承認,并不是什麽叫人輕松的事。

可是桑汀接下來說:“但我回頭一想,你又這麽笨,好像也……也好笑的。”

稽晟重重地捏了捏她腰窩。

桑汀便拿開他的手,正色道:“或許沒有變故,江之行是好的,別人也是好的,他們有滿腹經綸學識,有溫和的脾氣秉性,有圓滿的家族長輩,這麽一想,他們确實比你好太多太多……”

一個人的出生與成長所帶來的不幸和苦難,是一生都磨滅不掉的痕跡。

“不許你說了!”稽晟忽然打斷她,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

瞧瞧,這人就是這麽個反複無常的性子,隔段時間就要說自己不好,卻最受不得她承認他的不好,或許是心理作怪,這時候,他想要的是她無條件的信賴和依戀,好似只有這般才能撫平心口的創傷。

這是一個周而複始的游戲,或許要玩一輩子。

桑汀還是忍不住笑,乖乖閉嘴,等男人稍微平複了些,溫軟的話語才傳來:“可他們都不是你呀。”

她想了想,親在他嘴角,怕勾起男人心底的欲念,只輕輕的一下,卻清晰地嘗到了苦澀的藥味,聲音也随着低了下去:“無論什麽,我都陪着你。”

鬼使神差的,稽晟倏的問:“死呢?”

“嗯?”桑汀先是愣了下,像是沒有想到他為什麽會這麽問,不過随即又笑了笑:“人沒有選擇出生與否的權利,卻有結束的,我想,人活一世,總不能漫無目的無欲無求的吧?”

換言之,阿汀所求是他,所欲也來自他。

稽晟捱住心底湧上來的觸動,面容冷肅,沉聲道:“這不是什麽明智的選擇。”

“哦。”

桑汀輕哼一聲:“那你可千萬仔細着,不然等我學聰明了,禍亂你的江山,敗光你的國庫,尋一二美男子,豈不美哉?”

這回,稽晟縱容地笑了,沒有惱怒與嫉妒。他知道阿汀是什麽意思。

更知道不會有那天,起碼一二美男子絕無可能,這個嬌滴滴的身子,他一人便受不住了。

時至深夜,江都城驿站中燈火通明。

百裏望(百裏荊叔父,淮原王之弟)聽完郊外傳來的消息,氣得胡子翹起:“這個臭小子!叫他沉住氣,千萬不要沖動,如今倒好,再好的計謀也被給敗了!”

屬下滿面愁容:“大人,為今之計還是想法子救大王子出來為妥啊。”

“罷了罷了。”百裏望沉思片刻,“荊兒擾了東啓帝的事,一時半刻怕是不好融通,關着他也是好的,免得再出來惹是生非。”

“我們按原計劃行事,盡快與夷狄大臣取得聯絡,不若好好的一部棋,當真要毀在那臭小子手裏!”百裏望老謀深算,已然将百裏荊排除在外。

屬下不得法,也不敢再為主子說話了。

此刻,遠在西郊荒涼地的百裏荊抱緊了胳膊,蜘蛛老鼠從腳邊爬過,這荒廢破爛的屋子別提多差勁!

嬌生慣養的淮原王子,除了兩年軍營磨練,再沒吃過此種苦。

守在門口的侍衛眨着瞌睡眼,又被裏頭嚎叫鬧得精神抖擻:“我乃堂堂淮原大王子!我父淮原王擁兵百萬,爾等還不快放老子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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