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 . 甘願 也不只是有我

困獸, 甘願囚于少女編織的牢籠,沉沉浮浮,為其生, 為其死, 為其瘋魔,為其臣服。

冬寒料峭, 濃雲薄冰,寒意沒有席卷合歡宮,時光流轉無聲卻漸漸逝去,明日就是除夕了。

夜至深時,稽晟在昏黃的光線中撫過桑汀的臉龐,指尖觸感溫熱而滑膩, 恍若是昨日的熱淚簌簌滑過。

聽宮人說, 她用過晚膳後, 按院首囑咐走動消食, 又喝了安胎藥湯, 睡前照例看了會子畫本,睡着時格外恬靜安寧。

一整日不哭不鬧,也沒有發脾氣使小性子, 就是不願見他。

誠然, 不見他的日子倒似過的更安寧。

可他是阿汀頭一個開口央求要嫁的男人。

從前有婚約的江之行什麽都不是,遑論如今日夜兼程趕回淮原争奪大權的百裏荊。

可是阿汀不願見他。

一夜無眠。

天亮時,桑汀喉嚨癢癢的, 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嗓子沙啞着呢喃:“渴……”

伏在床榻邊上的男人很快反應過來,見小幾上備有清湯,急忙拿來喂她喝了兩口。

清湯滋潤, 桑汀的嗓子舒服了,才慢慢睜開眼。然目光甫一觸及稽晟,倦倦垂着的眼眸倏的睜大,有驚恐懼怕流露出來,她捏緊被角,抑制不住地惡心幹嘔。

稽晟神色一變,忙扶住她:“阿汀!”

桑汀将才先喝的兩口清湯全吐了出來,身子疲乏無力,卻慢慢躲開了他,嗓子沙啞問:“你給我喝了什麽東西?”

稽晟動作一僵,急道:“是放在小幾上的湯,你放心,不是別的東西,再不會有別的東西。”

桑汀手心撐着床榻起身,側身看向小幾,見碗空了大半,惡心感才慢慢平息了去。

“來人。”她對外喊道。

聞聲,屏風後很快進來兩個面生的老婦,發髻以素簪盤起,身着布衣,瞧着慈眉善目。

這是桑決精挑細選,連夜送來的,或是有接生經驗的穩婆,最會照顧人,或是廚藝一絕能燒各種口味菜肴的廚娘,放在合歡宮裏,信得過,也方便她吃食起居。

桑汀掀開被子下地,稍年長的祝媽媽就拿了件披風過來,另一位趙媽媽則手腳麻利地去換錦被,盡職盡責,動作仔細,比這滿宮伺候的下人差不到哪裏去。

其阿婆端着梳洗盆與進來,見東啓帝站在那處,手臂擡起終是又放下,臉色慢慢變得鐵青。

其阿婆不由得嘆了口氣。

這有什麽法子?

也真真是東啓帝行事有偏差,繞是娘娘再好的性子,心裏怎麽能沒有氣,這廂不願理會,她們做奴婢的也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打圓場說好話。

直到梳洗穿戴完好,桑汀才轉身,看了看身後沉默不語的男人,問:“還有什麽事嗎?”

她的語氣很淡,眼裏的恐懼也都被盡數斂下,就像是平平常常的問候。

稽晟擡頭看她,眸光深沉,殿內殿外有十幾個宮人在灑掃準備早膳,東啓帝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阿汀,那夜是我不好,我不該那麽做,我錯了,別氣我了,好不好?”

“沒有啊。”桑汀的目光從裙上的流蘇穗緩緩移到他身上,唇角彎出一道淺弧:“昨日早朝,皇上不是已經昭告天下了嗎?哪有什麽錯。”

稽晟眉心蹙起,闊步走過來:“阿汀——”

桑汀輕輕的話語卻很快阻了他:“過去的就過去吧,左不過是沒有出什麽差錯。”

稽晟忽而頓了步子,因為他知道這件事過不去。

可是看着嬌嬌蒼白的臉色,還是溫聲道:“好。”他走到她面前,幾次猶豫着,擡起手揉了揉她的臉,“今日是除夕,我差人去接岳父和大哥進宮好不好?”

桑汀沉默半響,搖頭:“算了吧。”

眼下這般,叫父親看見了,也要擔心。

“好,都聽你的。”說話間,稽晟對宮人打了個手勢,那宮人便輕聲出去,去叫回出宮接桑決父子的車架。

見桑汀沒有抗拒他的靠近,才又問:“今夜想吃什麽?”

桑汀認真想了想,還是搖頭:“都行。”她現在沒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就是倦乏貪睡。

殊不知這樣的坦然落在稽晟眼裏卻更似冷落,稽晟說好,下午時親自去了膳房。

自六宮廢罷,皇宮雖冷清了些,膳房衆師傅卻沒閑着,忙活着忽見東啓帝進來,個個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柴火燃燒的噼啪聲愈來愈旺,菜刀和案板碰撞的“剁剁”聲卻戛然而止。

東啓帝是從不踏步至此的!

昨兒個才有閑話說龍顏大怒,朝堂上厲聲斥罵下臣,這兩日脾氣可躁得很,今日該不是……

掌廚的鄧師傅趕緊給大家使了個眼色,幾人當即反應過來,跪下齊聲道:“恭賀皇上娘娘大喜,新春大吉!”

稽晟臉上沒什麽表情,一片煙火氣中,他粗略看了看案板,盡是些雞鴨魚肉,還有擺盤用的新鮮果蔬。

無限的靜默中,幾人可慌了神,下一瞬卻聽東啓帝問:“朕能做什麽?”

鄧師傅都驚出冷汗了:“皇上,可是……奴等有哪處做的不好?請皇上責罰!”

稽晟皺眉,語氣裏已經有顯而易見的煩躁:“聾了還是聽不懂朕的話?”

“奴該死!”鄧師傅上有老下有小,還指着做好晚膳能趕回去和妻兒吃頓飯,眼下被吓得心驚肉跳的,只得硬着頭皮答道:“回禀皇上,您能,能……添佐料……”

于是稽晟看向放在一旁裝佐料的小罐子,眉頭越皺越緊:“都起來答話。”

“是……是!”鄧師傅忐忑起身,急忙中揭開了蒸籠的蓋子,“皇上,眼下這道蒸鲈魚該淋上湯汁,而後再悶一盞茶的功夫,方可出鍋。”

話落,立即有人把早先調好的湯汁遞給稽晟。

滾滾而起的白霧氤氲了他的臉龐,湯汁淋下,香味很快蔓出,蓋上蓋子後,稽晟問:“怎麽不在蒸的時候淋?”

鄧師傅忙道:“這每道佳肴的做法不一,卻都講究個先後順序,佐料湯汁放早一步晚一步,這菜的味道也就跟着變了,這會子魚肉七、八成熟,淋湯汁最入味。”

稽晟默了默。

鄧師傅察覺不對,忙又補充道:“皇上心懷家國天下,宵衣旰食,廚房滋事小,不值一提……”

“日後教教朕。”

鄧師傅張着嘴巴,當場愣住。

稽晟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認真,全然不似玩笑和作弄:“好好做。”

“……是!”

東啓帝是富貴權勢人家出生的窮苦孩子,自幼勞作的苦命,本來,一雙手會做很多事,只是後來縱身沙場,一去十餘年,過三關斬六将,這雙手對刀槍劍法的熟練,早就超過了各色碗碟菜刀,也就不知中原的煎炸烹煮門道。

可他什麽都能學,只要阿汀能開心些。

然而起初誰敢信東啓帝這話啊,大家更怕項上人頭不保!一頓除夕宴做的膽戰心驚,直到酉時,稽晟離開,幾人才松了口氣。

其中負責燒火的師傅拍着胸脯道:“皇上這是怎的了?竟要習廚藝!?”

另一個踢了他一腳:“能保得這條賤命算你我有福氣,還問這麽多做什麽?你不怕死啊?”

“瞧你這話說的,皇上堂堂一七尺男兒,文韬武略,正值好年華,又不是什麽洪水猛獸,像皇後娘娘那樣的嬌女子日日與皇上朝夕共處,如今不也懷了龍嗣獨得恩寵,要我說就是江山無限,美人卓絕,方才能讨得東啓帝的歡心。”

此時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是負責傳膳的宮人來了。

鄧師傅忙打斷這閑話:“得了得了,快閉嘴!”

幾人讪讪,各自忙活去了,進來的宮人中有一位長相清秀的,卻将那話聽得清楚,記到了心裏去。

各式佳肴色香味俱全,夜幕降臨時,合歡宮籠罩在暖色中,桑汀坐在桌前,隔着窗扇看夜色。

稽晟走到她身後,輕聲喚了一聲:“阿汀。”

“嗯。”桑汀慢慢轉身,“你怎麽才來啊,都快涼了。”

稽晟頓了頓,說:“下午在膳房,油煙味大,方才回去換幹淨衣裳耽誤了。”

聞言,桑汀才仔細看了看滿桌的佳肴。她哪裏會聽不出這話裏的意思,可是心裏存着氣,語氣酸酸地道:“我以為你這雙手只會殺.人。”

“我不是。”稽晟從身後抱住她,不敢用太大的力,只輕輕環着,埋在她頸窩一遍遍說:“我不是要殺他,也不是厭惡他,我只怕他會帶走你,阿汀,任何人都不能從我手裏把你搶走。”

桑汀眼眶泛起酸澀來:“不會的。”

稽晟默然,他固執得像一塊磐石,卻不會再做讓桑汀失望的蠢事。

老父親說的話他不予置否,到底都聽了進去。

女子懷胎十月,本就艱辛非常,不論如何,他該好好護着她,不是為了那虛無的血脈子嗣,只是為了他心愛的女人。

四處宮人都輕聲退下了,外面響起煙火爆竹聲。

稽晟在桑汀身旁坐下,給她盛湯布菜。

桑汀安安靜靜地看着,打趣說:“這是皇上親手做的,今夜吃不完我就封存起來,放到……就放到冰窖裏。”

稽晟笑了聲,難得坦誠道:“不全然是,以後都給你做。”

桑汀一句好啊還沒說出口,稽晟就又說:“只要阿汀不嫌棄我的手藝。”

聽了這話,桑汀倒是認真思忖了一番,稽晟将挑幹淨刺的魚肉喂到她嘴邊:“嘗嘗。”

桑汀抿了抿唇。

那夜給她留下陰影了,現如今只要是稽晟遞過來的東西,這個身子就本能地遲疑抗拒。

很短的僵局,稽晟握住筷子的手卻不受控制地攥緊,最終夾碎了魚肉,桑汀唇瓣微微張着,忽然頓住。

“抱歉。”稽晟低聲說。

他這樣說,桑汀心裏也不好受,走到這一步,無可奈何卻不得不。

此時殿外傳來“砰”一聲巨響,半透明的窗扇外映出綻放絢麗的煙火,好大一朵,在夜空盛放。

桑汀推了推稽晟的胳膊:“你快看,好美啊!”

稽晟側身望着她,深沉的眼眸倒映出她甜美的笑:“嗯,很美。”

美好的事物總是讓人對未來心生期許的。

煙火綻放很短很短,像是昙花一現,可是長的是往後的歲月啊。

桑汀慢慢握住了稽晟的手:“稽晟,人人都懼怕死亡,我深知自己不如你孤勇無畏,我遺憾沒能陪你走過最漫長的路,熬過最艱難困疾的苦,我現在只是很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不只是有我,像如今這樣重要的團圓夜,會有嚴肅的父親,柔和的母親,孩子們在調皮玩鬧,你生來就該擁有很多很多,不只是苦難,也不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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