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病痛之章（3）

桑景瑜悠悠轉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床頭亮了一盞小燈，隐約能見陌生的房間，他的頭仍然昏沉，一時間竟想不起來自己身在何處。

驀地，昏睡前的記憶回了籠，他頓時轉頭卻不見身邊的人，不禁猛地坐起身，卻只覺得頭暈得很，額頭仍是滾燙，可他卻管不了那麽多，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沈暮不在！

桑景瑜忍着因為發燒而引起的渾身酸痛準備下床，也就在他低頭穿鞋的工夫，沈暮從廚房間裏走了出來。

“你醒了，別急着起來，我煮了粥，你先喝一碗，然後吃藥。”沈暮一貫沉穩又淡然的聲音傳來，桑景瑜倏地擡起頭來。

是沈暮。

桑景瑜一時愣怔，看着沈暮一言不發。

沈暮也不管他，徑自把粥放在桌上，他一碗，桑景瑜一碗，然後把桌子拉近一些，在床邊坐了下來。

桑景瑜看看身旁的沈暮，又看看桌上那冒着熱氣的粥，一時之間心緒翻湧。

沈暮自己吃了幾口，見邊上的人半點反應也沒有，便轉過頭去。

桑景瑜早已雙眼朦胧，什麽都看不清楚。

“快吃吧。”

“嗯。”桑景瑜仍是沒有拿起勺子，而是擡手捂住了眼睛：“抱歉，我不知道這是怎麽了。”他啞着聲音道。

也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又或許是他從沒想過沈暮還會如此待他的緣故，事到如今，他只覺得從前的一點一滴随便碰觸到哪一件都令他覺得更讨厭自己，也更愛沈暮，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自責和後悔。

沈暮沒說話，也不再看他，桑景瑜則盡快收拾情緒，然後才低低地問道：“你怎麽樣了？”

他沒忘記沈暮白天的樣子，他什麽都做不了，什麽忙都幫不上，只剩下手足無措而已。

“已經沒事了。”沈暮說着，又對桑景瑜道：“趁熱喝一點，你燒得很厲害，要去醫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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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景瑜搖頭，忽地問沈暮：“我在這兒，會不會影響你的病？”

“不知道，應該不會吧。”過了大半年，沈暮并未覺得自己的病情有什麽惡化，事實上疼痛也還是如此。他一方面在飲食上極為注意，另一方面就是不斷調整自己的情緒，曾經的桑景瑜也是一方面，但如今的他對于桑景瑜的出現也好，突如其來的示愛也好，都能平靜地看待和接受，這不得不說是因為這次患病而換來的頓悟。若不是自知距離死亡不遠，他恐怕還會繼續陷在痛苦當中。誰料現在立場颠倒，桑景瑜出現至今，情緒顯然不算穩定。

“你剛才是不是又以為我離開了？”

沈暮這樣問來，桑景瑜只能默認。

“你如果總是胡思亂想，病好不了。不過這裏太小，始終不适合兩個人住。”沈暮道。

沈暮的話令桑景瑜一呆。

“你……願意讓我留下來陪你？”桑景瑜小心翼翼地問。

沈暮看着他：“白天的時候我不是就答應過你了嗎？”他見桑景瑜眼眶又要紅了，忍不住嘆一口氣道：“你是不願相信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

桑景瑜垂下眸來，沈暮一語中的，他并非不願相信沈暮，而是對自己再沒有信心，因為他已拿不出任何東西來留住沈暮，連他的心都已經毫無用處，那沈暮願意留下來，豈不是……豈不是……

“桑景瑜，你聽我說，我沈暮這一輩子除了你，沒有愛過別的什麽人，所以無論我現在對你的感情還剩下多少，總歸你跟別人還是不同的。之前那次不告而別，是因為不想讓你知道我得病的事，當初既然答應放手，我也想盡量做得徹底，本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可我沒想到你都知道了，而且還說出那樣的話來，見你這樣，會讓我想起從前的自己。無論如何，你會變成這樣，我也有責任，所以若是能在我死之前還了你的心願，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不過你要明白，從前的我恐怕是再也回不來了，現在我的情況也不允許那樣激烈的感情存在。這可能跟年紀也有關，我現在只希望能平靜地生活。白天我說若你後悔還來得及，是真心的，你也看見了我的情況，總歸會讓你難受讓你痛苦不是我答應你留下來的初衷，希望你能明白。但倘若你已經做了決定，我也不會再欺騙你，感情的事本來就是你情我願，我對愛過你的事并不後悔，你不用總是耿耿于懷。”沈暮看着桑景瑜，很平靜地将自己心中所想說了出來，雖然不知道桑景瑜能聽進去多少，總歸他沈暮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反悔。

桑景瑜靜靜聽着，擡起眸看沈暮。沈暮的确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從前沈暮的那雙眼睛裏總是燃着熾熱的情感，雖然他總在努力隐藏，卻又輕易能被他發現。可現在他的眼睛裏只剩下平靜，絲毫掀不起波瀾，好像一切都燒盡了，對情也好愛也好都看得不能再淡。桑景瑜卻再明白不過，拿那些跟死亡相較，其實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嗯，你說的，我都明白。”桑景瑜低下頭，看着那碗煮得相當稠的粥，霧氣似是熏得眼前一片朦胧，他低低地道：“我不奢求別的，我只希望陪着你，你想要的平靜，我絕不會破壞。”

只要沈暮肯給他留下來的機會，他真的已經不奢求什麽了。

沈暮對此沒有說什麽，他只是将桑景瑜面前的粥又往前推了推，道：“快吃吧。”

當晚桑景瑜與沈暮就轉移了陣地。既然說好是兩個人一起，那沈暮住的地方就不太适合繼續讓兩個病人再睡一晚，睡眠對他們都相當重要。于是桑景瑜當下便帶沈暮去了他臨時住的酒店。無論如何，酒店的設施齊備，桑景瑜定的又是套房，裏面的物品一應俱全。

沈暮只先拿了随身衣物。桑景瑜服下了退燒藥，不方便開車，于是他們打車去了酒店。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桑景瑜先等沈暮上了床，自己才終于睡下，然而就算是關了燈，桑景瑜的眼睛一時間還不敢閉上，他總覺得自己若是閉上了，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沈暮又會消失不見。

沈暮……沈暮……

曾幾何時，自己也會有如此患得患失的一天。從小到大，他總是要什麽有什麽，可現在他終于知道了這世上最珍貴的事物是什麽，別的東西他就算擁有再多，原來都敵不過這一件。而偏偏，他錯過太多，沈暮這顆真心，被他忽略了整整十年。他回想自己的那十年，無論是做演員做導演還是索性去設計珠寶，都是他以為自己喜歡的事，可是直到做了之後才明白過來原來那些并不是，雖然無論哪一件都能為他帶來富足的生活，只是在這富足的背後，他總覺得還是缺少了什麽，最終都只剩下無聊。那時他還沒有意識到到底缺少了什麽，直到現在才明了，原來少的是願意跟他分享這份富足的人。

他以前以為一個人來去自如潇灑快意，但随着年紀的增長，他發現自己更想抓住一些別的什麽，那不僅僅是流于表面也不是金錢能夠給予的東西。時至今日，他才幡然醒悟，原來那是感情，一份令他無法放手的感情，能将他的心時時刻刻填滿，不再有絲毫空隙。

沈暮身體雖然感覺疲憊，但由于下午小睡過一時也沒有睡意，那時他與桑景瑜躺在一張不大的床上，現在卻是一張相當寬的床，為了彼此都能好好睡上一覺，棉被也特地分開了兩床。沈暮感覺到身後凹陷下一塊，又過了好一會兒都沒有動靜，他才輕輕翻了個身，誰料就對上了桑景瑜的眼睛。

黑暗中，桑景瑜的眼睛也顯得愈發深邃，裏面只有極小的一簇光，那簇光緊緊盯着自己，顯得小心之極。

沈暮頓時一愣，桑景瑜卻在一驚之下慌慌忙忙閉上了眼睛，随即就聽見沈暮的聲音傳來：“放心吧，明天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我一定會在，相信我。”

桑景瑜好一會兒才“嗯”了一聲，沈暮索性看着桑景瑜，免得他再睜開眼睛不肯睡覺，不過這令他有好一陣的迷惑，他何曾想得到，只不過短短一天的工夫，居然什麽都變了，但無論怎麽改變，他總希望桑景瑜好好的。這個人他畢竟曾經苦苦追求了十年，若非他始終不願強迫桑景瑜，說不定他也會做出綁架這樣的傻事來。他那時太愛桑景瑜，巴不得一輩子把他綁在自己的身邊。

結果，一切都晚了。可當他即将要失去一切的時候，這個人又出現了，只能說世事難料，恐怕桑景瑜自己也想不到會如此。

桑景瑜醒來的時候，沈暮并未食言，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中捧着一本書。

桑景瑜怔怔地看着沈暮，沈暮低垂的側臉看起來相當平靜。以往沈暮平靜的表象下，總是壓抑着一絲痛楚，隐忍着迸發的感情，現在這一切都随着時間的流動而慢慢消退，桑景瑜一方面覺得這對現在的沈暮來說其實是一件好事，另一方面卻也難掩心痛，只是為自己的心痛本也是自找的，不想也罷。

“沈暮……”他情不自禁地喚出了這個名字，半年來，他早就将這個名字刻進了心底，喚出來的時候，總是帶着的濃濃情愫，雖然一開始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沈暮聽見聲音，便回過頭來，溫和一笑道：“你醒了，我叫了粥，在廚房溫着呢，你先去洗漱一下，一會兒我們喝粥。”

“好。”桑景瑜順從地點頭，沈暮又将注意力放回到書上。

桑景瑜看着如此平靜的沈暮片刻，一顆心也慢慢平靜下來，縱然一切看起來好像都晚了，但這個人依然在他身邊。只要他還在，那麽一切就都還不算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