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危險邊緣反複試探

“秋先生?”

吳枕雲回到大理寺,路過大理寺卿的簽押房時,發現裏頭亮着微弱的燭光,進到裏頭一看,大理寺卿秋竹君又喝得爛醉,伏在書案上昏睡過去,書案上的文書卷宗灑落一地。

案上燭燈将熄,長長的灰白燭芯彎若秋先生緊蹙的柳葉細眉。

挑了燈芯後,吳枕雲繞到簽押房後邊替秋竹君抱來一塊鵝絨毯,披在她肩上,輕拍她的肩低聲道:“秋先生,冬夜裏涼,你該到後頭暖暖,學生給你燒了炭。”

秋竹君是她的授業恩師,此次能回盛都任大理寺少卿,也是因為有秋先生在朝中替她奔波周旋,即使師生闊別多年,這份恩情吳枕雲是斷不會忘的。

她給秋先生燒了一盆炭,扶着醉沉沉的秋先生到簽押房後邊的竹榻上躺着,蓋了一層鵝絨毯,再疊上一塊薄被,最後壓上一件瓦灰色的通氅,方安心離開。

去時,秋先生還很愛談天說笑,回時,秋先生便已這副成日買醉的模樣,其中前因後果她也難再追尋,只能接受和習慣這樣的秋先生。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以前朗聲唱誦詩詞,不過是挂在嘴邊反複念幾句,為賦新詞強說愁,如今再念起,喉底竟怎麽也出不了聲,唯長長一句嘆息。

吳枕雲倚在簽押房外廊下欄杆處,憑欄邀月對望,她望着月,月卻西沉,不受邀約,孤高得很。

臨近冬至,夜越發冷寒,需添絨氅,鋪加褥墊,遇着冬夜,她現在能想到的不過就是添衣加餐這點世俗小事,旁的什麽……

“盛都哪裏冒出個趙知府?”楊文詩嗤笑她道:“看你這話問的,盛都一直有一位趙知府,哪裏是冒出來的?天章閣待制趙墨權知盛都府事,這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只因你才回盛都又趕到外地查案,一時難碰得見他,下次再見他,你可得與他作揖行禮的。”

是啊,冒出來的是大理寺少卿吳枕雲,不是盛都知府趙墨。

下次再見到他……作什麽揖,先跑為上。

雖說見他就跑未免有些自作多情,時隔多年,趙墨未必記得清她長什麽模樣叫什麽名字,可萬一呢?

趙墨不是個好惹的主,又十分地記仇,報複心極重,自己能回盛都已是萬幸,斷斷不可再節外生枝,辜負了秋先生的一番苦心苦意。

“鄭大勇與孫浩兩人鞋底泥沙有幾處是幹的,有幾處是濕的……而十一月初八這日落雪,其他人進入浴室,鞋底的泥沙都是濕潤的。”吳枕雲在書燈下托着腮,皺着眉頭認真揣摩着:“鄭大勇與孫浩這兩人在衆人發現死者之前曾進入過浴室,這兩人卻說沒進去過,明顯是撒了謊的。”

那年那天,趙墨和她說:“吳枕雲,七日後是你我的婚期,你莫要忘了,起早起遲,都勞煩你起來一趟與我完婚。”

“這兩人為何要進浴室呢?他們進浴室的時候死者是否已經遇害?”

那天他還說:“吳枕雲,這是約指玉環,你想戴在哪個指頭上便戴在哪個指頭上,只要戴上就好,千萬不要弄丢了。”

“這兩人既已進過浴室,那又是誰将浴室門反鎖起來的,如何反鎖的?”

他握着她的小手,摩挲着她手背,說:“吳枕雲,成婚用的冠帔、花粉過兩日我會着人送來,你若着急,我現在便回家取來給你試。”

“這兩人到底知不知道對方進過浴室?”

他最後半警告半懇求說:“吳枕雲,你若後悔了就和我說,不要逃婚知道嗎?”

“我當初為什麽要逃婚……艹!”

吳枕雲惱怒得忍不住擡手拍桌,并指揉揉額角讓自己清醒清醒。

過往的回憶如清泉般湧出來,又如絲絲紅線将她纏縛,無論她現在在想什麽,腦中總會跳出趙墨的臉和他說的話,一字一句,字字誅心,挑得她原本就脆弱不安的心更加稀碎。

她為什麽要逃婚呢?

與其說是逃婚不如說是逃離她過去的生活。

五年前是永寧十三年,淳于明一紙血書狀告恩科進士吳枕雲暗害其母使其母身亡,還欲圖殺害他,打斷了他一條腿。

這樣的狀書遞至皇案上,朝中衆說紛纭,小聲議論吳枕雲小小年紀竟有如此歹毒心腸,不仁不孝之徒,枉為恩科進士,按律應當剝奪其進士身份,永不錄用。

不仁不孝……淳于明是她的父親,親生父親,打斷了父親的一條腿确實算作是不孝。

吳枕雲承認她打斷了淳于明的一條腿,至于暗害其母,淳于明的母親就是吳枕雲的祖母,祖母病重,無需她暗害也沒幾天可活,她不屑于對老人家動手。

當時吳枕雲就是這麽與女帝說的,句句屬實,絕無虛言,坦坦蕩蕩,沒有隐瞞。

而後,這位恩科進士便被女帝貶至西疆,五年方歸,這已經算是皇恩浩蕩了。

去西疆時,吳枕雲心中其實是松快的,一棍子下去,終于斷了她與淳于明之間的所有聯系。

此後,吳枕雲沒有父親。

她為什麽非得在快要與趙墨成婚時打斷淳于明的腿?

這就得問淳于明了,為什麽他要在那一晚暴打她的母親和弟弟……不對,應該問他為什麽要在每一晚都暴打她的母親和弟弟?僅僅因為他酗酒輸錢,沖動暴怒嗎?僅僅因為母親和弟弟不知反抗,不敢反抗嗎?僅僅因為他是她母親的丈夫,她弟弟的父親嗎?

可笑至極。

吳枕雲用五年換來與淳于明的徹底斷絕,她認為很值得。

可是……趙墨……趙墨……趙墨……

一提起這個名字吳枕雲就頭痛欲裂,恨不得給自己一悶棍讓自己忘了他,省得自己日日負疚,良心不安。

那不如就……假裝……忘了?反正也沒有人知道她記得。萬一被趙墨拆穿了豈不是很慘?不不不,那只是萬一的事,她不至于這麽倒黴。

在危險邊緣反複試探的吳枕雲暗暗咬一咬牙,下定決心……

“砰”

糊了薄薄一層輕紗的簽押房門被人撞開,深陷于過往的吳枕雲警醒的猛一擡頭,只見一人如玉山傾頹般倒在了門邊。

不用走近細看,吳枕雲便知曉那人是誰——趙墨。

她起身走至簽押房門口,低眼看着歪靠在門框上的趙墨,聞到他身上濃郁的酒味,她皺了皺眉,緩緩半蹲下來,腦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最終決定開口問道:“請問閣下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緣何夜闖大理寺?你現在能否聽得到在下說的話?”

既然要裝,那自然得裝得徹底,不能有一絲纰漏。

這位醉醺醺的“閣下”似乎沒有聽到她的問話,雙眸微阖,長長的眼睫上落着一點點雪粒,後腦勺貼在門框上,修長的脖子仰着,棱角分明的側臉緊緊繃着,泛着淡淡薄薄的清冷月光。

怎麽可能聽不到她說話呢?大理寺的大門緊閉,他若意識不清如何進得來?即使喝醉了也能聽到她說了什麽。

吳枕雲蹲在他面前,雙手抱膝,與眼前這位“閣下”道:“深夜私闖大理寺,是要被杖責三十的,我勸你還是早些走吧,省得挨受皮肉之苦。”

她說完這話,這位“閣下”居然昏得更沉了,身子往簽押房外一倒,“咚”的一聲悶響,身體砸地的聲音,吓得吳枕雲趕緊伸手扶住了。

吳枕雲将這位“閣下”扶正坐好,起身去請值守的衙差來解決此事……

“啊!”

她腳下被人一絆,整個人直接摔到這位“閣下”身上,剛要起身,後腰就被他的大掌牢牢摁住并用力按入他懷中。

吳枕雲感受到後腰上重重的壓力,擡頭望着眼前這位雙眸微阖,似已醉昏的人,腦袋瞬間清明冷靜起來,一把抓住他的雙肩……

“砰!”

趙墨的後腦勺狠狠撞上了簽押房門框,看起來力道不輕,應該夠他昏迷一陣的了。

做完此事的吳枕雲緩緩起身,事了拂衣去,不留一點惡名。

吳枕雲是個邏輯十分嚴謹的人,她既已下定決心裝作不認識趙墨,那麽一個陌生人醉倒在自己門檻上,還絆倒自己欲要抱住自己,作為一個正常女子,就應該對他下狠手。

她左思右想,還覺得不夠狠,又折回去踹了他一腳,再砰的一聲緊關上簽押房的門,留他在外頭吹冬夜裏的呼嘯冷風。

她覺得自己做得很不錯,打個長長的哈欠,放心地繞到簽押房後邊隔間裏休息去了。

然而她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細節:一個正常女子,怎麽會放心地留一個陌生男子在門外坐着,自己在屋裏酣沉睡覺呢?

更何況這位男子能夜闖大理寺,潛入房內對他來說根本不算是什麽難事。

與其說是百密終有一疏,不如說是自欺者欺不了人。

“呵,裝失憶?吳枕雲你最好能一直裝下去!!”

“她可能不是裝的,畢竟五年嘛……有些人有些事她未必記得……”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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