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裝作失憶·未遂

國子監西院寮舍外,石板小道兩側堆着雪,雪裏埋着落葉,白雪白,枯葉黃,冷風來來回回,蕩起下裳衣擺。

趙墨身上披着的是夾絨青緞披風,絨是上好的鶴羽細絨,緞是內造绫緞,領口的銀角帶整整齊齊系好,垂于他襟前,這一身華貴青緞與他峻拔颀長的身姿很是合襯。

趙遇白還是當年的趙遇白,國朝異姓王之孫,渾然自成的清貴冷峻,眼眸一貫的肅穆沉靜,除了這世間的萬裏山河,不知還有什麽可入他的眼。

應該沒有了吧,盛都的寒風如是想着。

每年的冬日,盛都的寒風都如約而至,每每路過趙墨的眼眸,都難看見他眼底有什麽人,即使有也是轉瞬即逝,身影缥缈的,今年卻有些意外。

他眼底那抹缥缈的身影似乎轉過臉來,敢與他對視了,看着身量好像也長大了不少。

這事于他而言,不知是喜是憂。

寒風拂過他眼睫時碰到了些許溫柔的目光,想來這應是一件歡喜的事吧。

誰知道呢?

為了能讓趙墨聽清自己說的話,吳枕雲腳下不知不覺地靠近他許多,仰起一張認真的小臉來重複地問他:“你找自己的私房錢需要多長時間?換衣裳需要多長時間?找私房錢和換衣裳加起來,是否需要一個半時辰?”

這三個問題他但凡肯回她一句,便不算是白問這一場了。

趙墨垂眸望着跟前的人,褪去以往在他面前裝乖的底色,更顯得清透靈動。

他唇角蘊着不為人察覺的笑意,故意走近兩步,俯下身來問她:“吳少卿會管束你夫君平日的銀錢用度嗎?”

“我……”吳枕雲被他的話噎住了,懵怔半晌後別過臉去。

他就在她的身側,溫熱的氣息掠過她原本冰涼的耳廓,燙紅到她耳根處。再近一點便是親昵無間,再遠一點就是分寸得當,這不遠不近的,剛好是暧昧叢生。

“我不會。”吳枕雲腳下悄悄挪了半步,為了挪這半步,她的烏皮六合靴都快被她腳趾抓破了。

“既不會,那你問我這個做什麽?”

趙墨微微側過身,補足她後退的半步,聲音低沉輕緩,暗藏着一絲絲揶揄,還有認真。

他确實認真地想過吳枕雲會是怎樣的娘子,今日他問這句話也是認認真真地問她的。

“我不會,可你……可你娘子……”或是以前的娘子可能會啊!

吳枕雲低着頭說道,腳下又暗暗挪了半步。

趙墨的餘光瞥見她的小動作,不過就稍稍靠近她一點點,她便這樣局促不安,皺眉為難,看看她腳下都快把石板小道給挪出一道深印來了。

“吳少卿平時會替你夫君更衣寬衣嗎?”趙墨不再逼近她,只是低聲問她道。

一陣寒風從趙墨後邊來,他高大的身子擋在吳枕雲面前抵住了冷意對她的侵襲。

身上的夾絨青緞外披往前飄,風順勢借着青緞外披替他将跟前欲要退卻的人輕輕半擁住。

“我不……”外披的內襯碰到吳枕雲的指尖,傳來趙墨身上熨帖和暖的體溫,她忙縮回手,腳下也退了半步。

吳枕雲定了定心神擡起臉來,道:“我又沒有夫君,你問我這個做什麽?”

趙墨清冷一哂,道:“我沒有娘子,你問我這些做什麽?”

“你沒有娘子,那年年……”

吳枕雲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眸望向他:看不出來趙墨居然是這樣的人!未婚卻先孕,怪不得年年的娘親要走呢!他這是活該!

意識到從趙墨這裏問不出什麽結果,吳枕雲歪過腦袋,揚聲問他身後的衙差們,道:“各位大哥,在下想問一下你們找私房錢需要……”

她才剛剛問出聲,口中呼出的熱氣還未消散就察覺到氣氛不對勁,頭頂似有霜劍刺過,她怯怯擡眸,不偏不倚的正好撞上趙墨那雙冷冷的眼眸,吓得渾身一哆嗦。

而那些衙差們也都個個轉過身去裝作沒聽到,更不敢搭腔——跟在趙知府身邊這麽多年,他們還是很懂得察言觀色的。

“趙……趙知府,我先進去……進去了。”

吳枕雲太熟悉他這個眼神了,以前她做錯事的時候,趙墨便會用這種眼神凝視她,直到他開口說:“知錯了嗎?”她才敢擡起頭來認錯。

“還請吳少卿問完話早些出來。”趙墨語氣一轉,又變成了公事公辦的趙知府。

比起趙墨,還是趙知府比較好相與些,吳枕雲暗暗舒了一口氣,躬身作揖道:“是,下官明白。”

趙墨看着吳枕雲身着單薄的獬豸繡紋緋袍入了西院寮舍,兩指指腹輕輕滑過身上青緞外披的內襯,上面似還留着她指尖的溫度。

寒風與外披都可擁抱她,他卻不能。

問過孫浩出來之後,趙墨仍在西院寮舍外站着,吳枕雲以為他會到附近的茶館酒樓處等,沒想到他就站在門外。

也不知他等了多久。

“問出什麽了嗎?”趙墨上前問她道。

吳枕雲搖頭,道:“我問他進沒進過浴室,他和我說不知道,我問他何時進的浴室,他搖頭說不知道,我問他為什麽進浴室,他也說不知道,還說他當時迷迷糊糊的,真的什麽都不清楚……”

“他剛來國子監寮舍暫住,心裏肯定有許多想法,可能是這些想法讓他覺得即使他不回官差的話也不會怎樣。”趙墨拇指輕輕轉磨着無名指根,沉思了一會兒,與吳枕雲道:“夜裏你再過來一趟,再問他一次。”

“好。”吳枕雲點頭。

“夜裏來的時候,你身上能多添一件外披嗎?”趙墨問她。

“外披……”

吳枕雲擡眼茫然地看着他,他關心自己添不添衣是不是因為他還想着讓自己答應他做年年的阿娘。

“爹爹!阿娘!”

一聽到這個聲音,吳枕雲就如聞晴天霹靂,下意識地躲到趙墨身後。

五六步遠的地方,任逸正一手捏着聚骨折扇,一手牽着年年往兩人這邊快步走來。

年年一蹦一跳,紅撲撲的臉蛋笑開了花,口中興奮地嚷嚷着:“爹爹!阿娘!爹爹!阿娘!”

“不許叫我阿娘!”吳枕雲從趙墨身後探出一個腦袋來,對小小的年年很是懼憚,卻還要故作兇惡地警告他,道:“你再叫我阿娘,我……我生氣了!我生氣時很可怕的!”

“爹爹……”年年松開任逸的手跑到吳枕雲和趙墨中間,左右手分別拉住兩人的手,沖她咧嘴笑道:“阿娘。”

此時,在寮舍對面茶館裏休息的盛都府衙差們遠遠走了過來,正好碰見了眼前“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一幕。

“趙知府……這……”衙差們紛紛詫異地問道。

在場的任逸不解釋,趙墨也不做聲,就只有一個小男孩年年在那裏“爹爹”“阿娘”地喚着,任誰看了都以為吳枕雲和趙墨之間有什麽。

“…………”

吳枕雲心下一橫,暗暗用力,甩開年年的小手,倉皇而逃般快步往前走,毅然且決然——和她當初離開趙墨時一樣,不肯回頭。

“阿娘……阿娘……”

年年是小孩子,小孩子沒經歷過被拒絕的痛苦,更不知道退縮是什麽,見到吳枕雲走了,他就跟在後邊追着她跑。

噗通一聲,摔倒在地。

“你……你沒事吧?亂跑什麽,摔傷了怎麽辦?”

不得不回頭的吳枕雲快步上前,半蹲下來扶起年年,拍掉他身上的雪,擡頭望向趙墨。

趙墨……趙遇白……

她暗下決心,緩緩起身,走向他。

吳枕雲不知道前面有什麽在等着她,只知道有些事不是她想躲開就能躲開的。

短短幾步遠的距離,她卻生出一種永遠也走不到盡頭的無助茫然感。

趙墨站在原地深深地望着她,清隽的臉上神情淡淡的,灼灼的目光盯着向他走來的吳枕雲,未曾偏移過一分一毫。

他在等,等她回頭。

吳枕雲腳下深一步淺一步地走到他面前,迎上他深邃得不可看透的眼眸,暗暗深吸一口氣,小手不自覺地捏緊。

她櫻唇輕啓,說道:“趙遇白。”

不是“閣下”,不是“趙知府”,不是“你”,是趙遇白,遇白哥哥的趙遇白。

“吳枕雲。”趙墨輕聲應她,聲音清冷微冽。

永寧十八年十一月冬,大理寺少卿吳枕雲欲要裝作失憶,未遂——可見,謊言終究會被戳破的。

被迫褪下層層包裹的铠甲,吳枕雲不得不坦誠地面對趙墨。

既要她坦誠,那趙墨也得坦誠。

她說:“年年不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趙墨擡眼往遠處望了望,唇角溢出一點輕笑,再看向吳枕雲,說道:“他也不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你的孩子那是……”吳枕雲的腦袋被他這句話震了震,仿佛置于晨鐘暮鼓裏一般,耳朵嗡鳴,道:“你……你騙我!!”

趙墨望着她,唇角微微一動,說道:“彼此彼此。”

“你……”

吳枕雲當場語塞,自己瞞騙他在先,此時不好再與他争辯什麽,只能狠狠瞪他幾眼,暗暗咬牙生着悶氣。

原來年年不是趙墨的孩子,而是趙墨阿姊的孩子,這孩子可憐,一出生就沒了爹,娘親又因舊案入獄,他沒有爹爹和阿娘可以叫,所以便喚趙墨作“爹爹”。

至于年年為什麽要叫吳枕雲“阿娘”,這就要問趙墨了。

連小孩子都利用!無恥至極!無恥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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