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庭宴

三日後瓊林宴,天子賜宴一甲三人,庭宴設在太液池旁的承香殿,直接由左銀臺門入內庭,可避開外朝諸多殿宇機構。

蘇岑到門前時已有兩人在候着,一位看穿着是宮裏出來引路的太監,另一位卻是一身粗布衣衫,見他過來拱一拱手:“蘇兄。”

這人是今年的探花郎崔皓,洪州人士,據說是瞎眼老母織漁網一路把人送到了今日成就,放榜當日當即差人回老家把老母接過來,一時間成了坊間慈母孝子的典範。

蘇岑以禮相回。

一旁候着的太監道:“人都到齊了,咱們進去吧。”

蘇岑看了看四周,皺眉道:“不是還差一個人嗎?”

那太監不禁笑了,道:“世子随寧王車駕一并來的,如今已在宮中了。”

蘇岑一怔,他都忘了,今年的榜眼便是當日那個鄭國公府的世子鄭旸,身為寧親王的大外甥,自然不必跟他們一樣在宮門外候着。

随那太監入宮門時蘇岑狀似不經意餘光一瞥,正看見崔皓一臉不屑的神情。

坊間早有傳言,鄭旸是因着與寧親王的關系才拿到了這個榜眼位置,位居第二,既不紮眼又不難看,只是将摸爬滾打一路院試鄉試會試爬上來的崔皓擠下去一名,如若不然這個榜眼位置本該是崔皓的。

鄭旸有沒有真才實學他不清楚,但崔皓心存芥蒂卻是真的。

蘇岑幾步上前塞了幾塊碎銀子到那太監手裏,跟着打聽:“公公,寧王也在?”

太監手裏輕輕一掂量,收在袖中,沖蘇岑一笑,道:“自然是在,當今聖上剛滿九歲,朝中大事皆由王爺和太後拿主意,今個兒這宴明面兒上說是皇上要見見大夥兒,實際上就是這兩位要見你們,你們将來仕途走的順不順就看這兩位看你們順不順眼了。”

蘇岑直接拿了個銀錠子送上去,“那寧王可有什麽喜好避諱嗎?我當日廷試時對寧王多有沖撞,還望公公多多提點。”

那太監笑得眼都看不見了,手裏拂塵一揮,道:“那你可真是問對人了,咱家在內侍監當值,平日裏管的就是宮裏的飲食起居,王爺有時留在宮中處理政務都是咱家伺候的。”

“至于喜好……”太監瞥了一眼崔皓,見人白布衣衫也不像有錢孝敬他的樣子,拉着蘇岑往前幾步,壓低聲音道:“說來也怪,咱們王爺平日裏也就喝喝茶下下棋,錢財人家不缺,又不近女色,倒說不上來有什麽特殊的喜好。非要說的話,早年王爺在戰場待過,喜歡烈馬,只是這軍中的好馬向來都是由着王爺先挑,哪裏輪得到咱們孝敬。避諱倒是有一點,王爺不吃冷酒,你若要敬酒需得記得,一定要拿溫好的酒敬,別觸了大人物的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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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岑笑笑:“多謝公公提點。”轉頭又問:“寧王不近女色,可是府中早已妻妾成群,看不上外頭的胭脂俗粉?”

“這倒不是,”太監道:“王爺當年立府時冊立了前朝左相溫廷言的女兒為妃,只可惜紅顏薄命,王爺常年征戰沙場,兩人甚至沒來的及留下子嗣就香消玉殒了。王爺與王妃伉俪情深,王妃走後再未續弦納妾,當初先帝在位時還能說他兩句,如今更是沒人管的了了,這王府後院直到如今都是閑置的。”

這寧親王四十上下正值虎狼之年,要說他後院無人蘇岑倒真是不信。

“哦?”蘇岑無視崔皓冷冷的目光湊上前去:“我怎麽聽坊間傳聞寧王不續弦是因為喜歡男人?”

太監愣了一愣,四下打量了一圈,低聲道:“這話可不能亂說,事關皇家威儀,是要殺頭的。”

蘇岑一聽便知道有戲,将身上帶的銀子全塞到人手裏,沖人恭敬作了個揖,“公公放心,我絕不外傳。”

太監皺眉颠了颠一大袋銀子,終是嘆了口氣,“你也就是遇上咱家,換作別人真就回答不了你。”

蘇岑一笑:“公公怎麽說?”

太監拉着人快走了幾步,道:“确有其事啊,這些大人物們誰沒有點自己的癖好,只是不為人知罷了。咱家入宮早,早年服侍過太宗皇帝,那時先帝和王爺尚還是皇子,太宗皇帝臨終前對王爺訓話,背地裏怎麽玩不管,但大婚得成,也不能拿到明面上。寧王府鐵桶一塊,這麽些年王爺秉承太宗皇帝遺诏,外面雖有些風聲風語,但沒人拿的出實證,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跟在寧王身邊的那個侍衛……”

“你說的是祁林?”

蘇岑想了想點頭。

“他?”太監滿目鄙夷,“那就是個王爺從外面撿回來的狼崽子。”

“狼崽子?”蘇岑皺了皺眉。

“他不是漢人,”太監道:“是突厥人,王爺從邊關撿回來的。”

蘇岑憶起那雙琥珀色的眸子,當初只以為這人眸光淺淡,如今想來确實不是漢人該有的。

“那人就是王爺手裏的一把刀,手上可不幹淨,”太監接着道:“你可聽說過圖朵三衛?那個狼崽子就是那幫人裏的。”

蘇岑心下一驚,圖朵三衛號稱大周最強的一支軍隊,全部由突厥人組成,卻是為漢人賣命。當年阿史那帶領突厥殘部躲在沙漠腹地捕魚兒海,漢人沒人敢入沙漠,只能望沙興嘆。圖朵三衛一百五十人負辎挺入荒漠,十日後只回來了二十人,帶回了阿史那已經風幹了的人頭。

一戰成名。

便是這麽一支軍隊卻人人避之如猛虎,他們對自己族人尚且冷血如此,他日若是倒戈更不會對漢人留情。在外人看來他們就是一群行屍走肉的怪物,是一把鋒利的刀,用的好能削鐵如泥,用的不好也容易反遭其噬。

顯然寧親王就是位使刀的好手。

說話間太監已領着兩人穿庭過院來到承香殿門前,蘇岑停下來向太監辭別,崔皓冷冷越過兩人,目不斜視先行一步。

步入大殿天子尚還不在,卻也已有好些個人在席上了。

蘇岑第一眼便定在了禦席右首正與鄭旸談笑風生的寧親王身上。

說到底談笑的是鄭旸,風生的卻是李釋。今日是常宴,李釋沒穿當日那身莊正得吓人的朝服,一身玄紗深衣绛紫袍,但不可否認,這人穿黑色總能穿出一種逼人的氣勢來,映的大殿上繁複鮮苒的輕紗曼帳都失了顏色。

看他進來鄭旸自覺地往後靠了一個座位,熱情招呼:“蘇兄,坐這裏。”

位置好巧不巧,正是緊鄰着李釋下首的位置。

恰逢左首輕咳一聲,蘇岑回頭看了一眼,當即認出這人正是那位永隆二十二的狀元,太後黨的首席人物,當朝右相柳珵。

還沒等他回神,崔皓已經熱忱地對人行了一禮,眼裏的崇敬之情溢于言表。

崔皓如此也不無道理,這位柳相年紀輕輕就坐到如此位置,有楚太後做靠山,匡扶正主克承大統,日後皇帝親政定然會委以重用,難免被天下讀書人奉為典範。

那位柳相眼神瞟過蘇岑,最後落到崔皓身上:“過來坐。”

崔皓忙湊過去坐到了柳珵下首。

蘇岑皺了皺眉,這席上的位置看似随意,實則泾渭分明,左首禮部吏部戶部三位尚書,加上這位柳相,全是太後黨的人,右首則是以寧王為首的另外半壁江山。崔皓坐了左首,已然認了自己是太後黨的人,鄭旸自然是坐在自己小舅舅這邊,就剩他一個以反對黨争言論奪冠的新科狀元愣在庭中,受衆人指指點點。

蘇岑愣了片刻,無視衆人目光落座在方才鄭旸讓給他的位子上。

李釋掃了他一眼,執杯一笑,說不出的意味深長。

蘇岑只覺自己那種全身炸毛的感覺又回來了。

天子入座,衆人行禮,只李釋坐在席上巋然不動,反倒是那小天子怯生生先喚了他一聲皇叔。

寧親王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名頭果然名不虛傳。

天子落了座,照本宣科一通褒獎之後衆人才啓筷子,下面也漸漸有了人聲,因着是瓊林宴,讨論的話題也都在這新登科的三個人身上,吏部尚書道:“這次一甲三人皆都是青年才俊,咱們也沒見識過這幾位的風采,不妨現場出個對子,讓他們三個對上一對,咱們也權當是附庸風雅一回。”

幾個太後黨的人接連附和,表面上其樂融融實則暗潮洶湧。坊間皆傳這鄭旸是個走後門的草包,這些人這是想着現場給崔皓正名來的。

蘇岑瞥了一眼鄭旸,只見人渾不在意地吃着飯,見他看過來對着人挑眉一笑。

“柳相是永隆年間的狀元,這對子不妨就柳相來出吧。”有人附和。

柳珵客氣地謙讓一番,思忖片刻,道:“橋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語。”

蘇岑暗嘆,柳珵這狀元之名确實不是浪得虛名,一句話将佛儒道三教彙總,三人又分指三教的代表人物慧遠、陶淵明、陸修靜,簡簡單單一句話,實則考究的很。

庭上靜默了幾分,柳珵看了一旁的崔皓一眼:“你既是探花,便由你先來,大人物總該留到最後壓軸的。”

崔皓沖人拱一拱手,認真道:“晚輩獻醜:廬立南陽,三請三辭去,三足三鼎立。”

這說的是武侯諸葛那一段轶事,對仗嚴謹,音韻铿锵,柳珵滿意地笑了笑,轉而把目光饒有興趣地投向鄭旸。

衆人都在等着他出醜,然而當事人卻像毫無察覺一般,放下筷子一忖,對道:“惠澤齊州,九轉九功成,九州九歸一。”

席上衆人面面相觑,等着看笑話的人紛紛被打臉。

崔皓臉上的表情尤顯精彩。

他和鄭旸的對子放在一起高低立現,鄭旸所對不僅暗含道家九轉功成九九歸一的思想,更暗喻大周一統天下。他所對的立顯器小,不及鄭旸的恢宏大氣。

如此看來,這鄭旸确實是有些才氣的,至少不是衆人所言的全憑走後門。

蘇岑偷摸瞥了一眼李釋,只見人一副風輕雲淡的神态,顯然早已了然于胸。

柳珵清了清嗓子,被人拂了面子臉上明顯不悅,轉而對着蘇岑:“來,聽聽我們的新科狀元有什麽高對?”

蘇岑垂下眉目,道:“蓮開僧舍,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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