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審理
薄霧冥冥,田老伯的糖水鋪子打了烊,将一條條凳子擺到桌上,一應鍋碗瓢盆收到獨輪車上,最後看一眼貢院大門,推着車離去。
剛一轉身正對上大理寺的衙役。
微一愣,田老伯放下車把,雙手在身前衣裳上擦了擦,坦然道:“走吧。”
夜色已經完全籠罩,大理寺衙門裏卻燈火通明,一衆衙役拿着殺威棒站立兩旁,上至大理少卿張君,下至文書、評事、獄丞皆等着看這位新科狀元是怎麽審貢院惡鬼殺人案的。
人犯被帶上來,正是田記糖水的田老伯,年紀已近花甲,面色平靜地在正堂跪下,背脊尚且佝偻,手上卻沾着好幾條人命。
今年新登科的新科狀元坐在堂上,面色如玉,眉目間尚可見幾分少年意氣,平靜地盯着堂下的人,問:“你可認罪?”
田老伯不掙紮不辯解,從容認了:“人是我殺的。”
蘇岑皺了皺眉,接着問:“說仔細了,哪些人?”
田老伯遙想了片刻,一一數道:“一開始是呂梁,我跟着他進了東市,看見他把繡娘壓在地上想掐死她,我從後面給了他一刀。然後是袁紹春,我跟他說高中了還得回來還願,他果然大半夜來貢院燒紙,我用事先準備好的繩子從背後把他勒昏了,沒想到往樹上吊的時候他醒了,掙斷了繩子,好在他當時已經沒什麽力氣了,我就把他吊在貢院後頭的歪脖子樹上了。最後是吳清,我在他的糖水裏下了藥,等他昏迷了用車運到了同樣被我下了藥的高淼家裏,吊在房梁上殺了他。”
這些與之前蘇岑的推斷基本符合,蘇岑按着已知的線索核了一遍,點點頭接着問:“那吳德水呢?”
田老伯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吳德水是誰?”
“那你是如何進的東市?”
田老伯沉思了一下,“我去的時候,東市市門是開着一條縫的。”
其他三個人他都認了,也沒有必要再在吳德水的事情上撒謊。蘇岑皺了皺眉,所以果然有那第三個人的存在。
“為什麽要嫁禍給高淼。”
“因為你懷疑他了,”田老伯看了蘇岑一眼,“那天在糖水鋪子裏你問他胳膊怎麽了,你知道我在殺袁紹春的時候受了傷,就開始懷疑胳膊上有傷的人,所以我就順水推舟,在他回家的路上推了他一把。再加上他本身就篤信貢院有鬼,拉着好些人過去參拜,你們一查就能查到他身上,我再把吳清送到他家裏,就坐實了他是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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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都說是高淼散布謠言,其實你才是散布謠言的第一人吧?”蘇岑道,“利用你在貢院門口的糖水鋪子把貢院有鬼的消息有意無意地傳遞出去,有心之人聽了自然會幫你擴散。”
“他們都是寧可信其有,只要說與科考有關,他們自然會上心。”
蘇岑遙記得第一次去田記糖水,便是在田老伯有意無意的暗示下繞着貢院走了一圈,撞上了正在貢院後頭燒紙的高淼。
不再虛以委蛇,蘇岑直接問:“為什麽要殺他們?”
“為什麽?”田老伯慘然一笑,又喃喃重複了一遍,“為什麽?我也想知道為什麽?”
“因為田平之。”
田老伯猛地一怔。
蘇岑從桌上拿起那份禮部送上來的名單,“我們查過了,當年死在貢院裏沒出來的那個,叫田平之,是你兒子。”
“永隆二十一年柳州鄉試中了舉人,永隆二十二年入京參加科考。我記得你之前說他是喝過你的糖水進的考場,可田平之參加科考的時候是永隆二十二年,你的糖水鋪子卻是天狩元年才在貢院門口搭起來的。他當時不可能喝過你的糖水入考場,更不可能多給了你錢。所以只有一種說法,是你把他送到了貢院門外,看着他入了貢院。”
老人神色總算出現了一絲潰敗,頹然往地上一坐,一雙渾濁的眼睛裏微光一閃而過。
“平兒……我平兒從小就聰明……書讀的好,人又孝順,平日裏最愛喝我熬的糖水……那年我陪他入京赴考,看着他喝了糖水入了貢院,我在外頭等了他三天,可他……可他……”
蘇岑平靜道:“他死在了貢院裏頭。”
田老伯一度哽咽,緩了緩才繼續道:“我平兒進去的時候好好的一個人,還笑着跟我打趣說要是考不上日後就在貢院門口擺個攤子賣糖水。後來聽人說,有人死在裏頭了,我就想肯定不會是我平兒,他遇事從來冷靜,怎麽可能因為答不上考題就心猝而死……我在貢院門口等了他三天,等到所有人都從裏面出來了,等到貢院大門都關了,卻沒等到我平兒……”
蘇岑皺了皺眉:“屍體呢?”
“禮部的人說在貢院後頭就地掩埋了,他們不讓我進去,可憐我白發人送黑發人,連平兒最後一面都沒見上。”
“當時就沒報官?”
“怎麽沒報官,”田老伯一雙眼睛木然地盯着前方,“京兆府、大理寺、刑部禮部我都走遍了,受了多少白眼,又被多少人拒之門外,他們只道我平兒死于心猝,沒人受理。後來時任大理少卿的陳光祿陳大人說幫我查,查了一個多月卻匆匆結案,只告訴我平兒是正常死的,讓我不必再堅持下去了。當時又逢太宗皇帝殡天,後來便不了了之了。”
蘇岑暗松了一口氣,陳光祿是大周刑律第一人,平生所斷沒有一件冤假錯案,為後世奉為楷模。他說案子沒問題,那應該就是沒問題了。
“這麽些年過去了,你如今又為何打着田平之的名義行兇?”
田老伯慢慢直起身子:“因為我平兒是被人害死的。”
堂上衆人皆一愣。
蘇岑定了定神,“誰告訴你他是被人害死的?”
老人激憤而起,一雙斑駁的手止不住顫抖起來,“我平兒是因為得罪了人被人害死的,就因為平兒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他就在貢院裏把我平兒殺了!”
蘇岑凝眉,一字一頓又重複了一遍:“是誰告訴你的?”
他不信一直以來相安無事,時隔十多年田老伯突然就知道了田平之死于非命,那一定是有人跟他說了什麽,又指使他做了什麽。
“是引你去東市,給你開東市市門的那個人,對嗎?”蘇岑盯着堂下的人,“他還跟你說什麽了?是誰殺了田平之?”
田老伯搖了搖頭,“他只說平兒是被朝中的人害死的。”
“朝中的人?”蘇岑重複了一遍,“所以你就打着田平之鬼魂的名義行兇,為的就是讓那個人心生恐懼,從而把人引出來。”
蘇岑想了想朝中催着盡快結案的那些人,言辭激烈的大多都是以柳珵為首的太後黨,只是這些人裏有哪些是因為心裏有鬼,又有哪些是為着打壓寧王黨?
柳珵……又是柳珵。
堂下突然有人輕咳一聲,一直在旁聽審的大理少卿張君突然道:“案子已經清楚了,是他假冒惡鬼之名殺人,蘇大人可以結案了。”
蘇岑眉頭一蹙。
一聽到牽扯到朝中的人張君就催着結案,想必他也知道這件案子牽涉廣泛,再查下去可能就不在控制範圍內了。
“可是還有一條人命,”蘇岑不顧阻攔,接着對田老伯問:“那個告訴你這些的人是誰?”
蘇岑站起來來到堂下,蹲到田老伯身旁,“你告訴我殺害吳德水的是誰,我幫你查田平之的案子。”
“蘇岑……”張君眉頭緊皺。
蘇岑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目不轉睛盯着田老伯,“我在一天之內抓到了你,幫高淼洗脫了冤屈,算是通過你的考驗了嗎?我既然說會幫你查,就一定會查到底。”
那雙已經幹涸的眸子裏罕見湧現了顫動,田老伯最終抿了抿唇,低頭道:“我要最後再去貢院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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