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新茶
蘇岑一直不願相信一個事實,當初在蘇州,水路縱橫,粉牆黛瓦鱗次栉比,他也沒覺出自己有這個毛病,再後來跟着去游歷名山大川,閑庭信步,走到哪算哪,倒也好說。自從進了這長安城,按說布局規整邸邸林立,他更不該患上這毛病,可就是三番五次迷路,在一個地方繞上三五圈也走不出去。
他一個大理寺的官司不認路,這好比讓他承認新科狀元不識字,頂好的廚子不拿刀,幾乎是不能容忍的。
又一次在眼前看見湖心亭時,蘇岑幾乎要确信自己這是青天白日遇上鬼打牆了。
看來這寧王妃的戾氣重的很啊,他去擾了人清眠,這就纏上他不放了。
蘇岑雙手合十心中默念:“無意冒犯,先人莫怪,要纏就去纏李釋那只老王八,這事兒跟我真沒關系……”
只聽背後一聲輕笑,“說什麽呢?”
蘇岑猛一回頭,正對上那雙深沉的眸子,眼裏笑意明顯,也不知道聽去了多少。
一枚墨玉扳指早已回到了手上。
蘇岑急急改口:“這次脫險多虧王爺相助,下官為王爺祈福呢。”
“用王八祈福?”李釋笑問。
蘇岑随口就來:“王八乃長壽之像,寓意王爺長命百歲,福壽安康。”
“這敢情好,”李釋一笑,慢慢往湖心亭走,“我這池子裏倒養了幾只綠毛龜,你撈上來祈福用吧。”
蘇岑看着龍池不由咋舌,這龍池雖然叫池,卻是個占地好幾百畝的不折不扣的湖,要在這湖底撈王八無異于大海撈針。
“王爺……我錯了。”怕李釋當了真,蘇岑急忙跟了上去,話一出口蘇岑自己都愣了愣,可能是昏睡了好幾天身上還沒力氣,這話說的軟綿綿的,竟帶上了幾分撒嬌之意。
李釋在前面哈哈一笑,“看來是好的差不多了。”
湖心亭裏早已有下人泡好了茶,聞着味道像是早春的碧螺春,滾水盛綠雲,泡茶的人拿捏好了時辰,如今條索已被沖開,螺形翻滾,李釋随手拿起一杯,入口鮮香,冷熱适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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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岑再一看才注意到石桌上早已備好了筆墨,還有一摞奏章,這寧親王出來散個步的功夫都不忘處理政事,倒真像是個為國為民的好王爺。
只是越俎代庖,權在手裏握的久了,自然就放不下了。
看着氣氛合适,蘇岑開口:“王爺,我那案子……”
李釋擡了擡頭:“嗯,幹的不錯。”
“那那個黑衣人呢?”他可不信祁林抓了人能乖乖給他送回大理寺去。
李釋眼睛微微一眯。
那是個危險的眼神,只是蘇岑一心趴在案子上,并無暇顧及這些,又接着道:“還有當晚的人裏還有一個人,我懷疑是黑衣人的同夥,就是他殺了……”
“案子已經結了。”李釋出聲打斷。
“可是還有幾條人命沒結,還有當年田老伯之子田平之的死,可能牽扯朝中人物,死者已逝,卻不得安息!”
李釋放下筆,“後續案情自有別人審理,你要辦的是新科仕子案,如今兇手已經伏法,沒你什麽事了。”
“那是我的案子!”蘇岑上前一步。
李釋抄起幾本奏章砸過來,堅硬的冊脊直砸在鼻梁上,蘇岑鼻子一酸險些被砸出淚來,迫于前方逼人的氣勢也不敢出手揉一揉。
“看看。”李釋話裏不怒自威。
蘇岑這才蹲下把奏章撿起來,打開之後才覺得眼前一片模糊,避着人拿袖口按了按眼睛這才看清奏章上的字。
大理寺正宋建成奏他濫用職權,公報私仇。
下一本是禮部侍郎彈劾他擾亂公務,仗勢欺人。
此外還有京兆衙門奏他刻意關押無辜百姓,導致民怨,金吾衛奏他宵禁後當街私鬥,擾亂城禁治安。
他當日着急破案是有些地方越權逾矩了,這才落下這麽多把柄任人拿捏。這裏随便拿出一條來都夠他吃不了兜着走的,但具體要怎麽處置還不是看這位大人物的臉色來。
蘇岑抿了抿唇,只能放軟姿态,“下官當時是心急了,無端給王爺惹出這麽多禍事來,讓王爺為難了。”
蘇岑這話說的不卑不亢,卻巧妙地把問題都抛到李釋這裏來了。狗鏈子沒拉住咬了人,是怪狗還是怪松了鏈子的人?
李釋不由笑了,“你倒是聰明。”
蘇岑見還有回寰的餘地,忙上前端了杯茶送上去,“還望王爺海涵。”
李釋看了一眼,卻不接,過了一會兒只道:“我聽人說蘇大人的舌頭靈活的很。”
蘇岑一愣,轉瞬明白,大理寺是李釋的地盤,其實他的一舉一動根本不必這些人奏報,李釋心裏想必早都知道了。
指節握的發白,蘇岑咬咬牙,端起杯子自己飲下一口,閉眼湊上前去。
李釋不動如初,眼看着人一點點湊近,纖長的睫毛抖得篩糠一般,一副菱唇上水光潋滟。李釋并不着急,帶一點微涼的指尖順着人白膩的臉側滑下來,擡起那副尖細的下巴俯身下去。
蘇岑被迫揚起頭來,嘴裏含着水不敢咽又無法渡到人口中去,壓在喉嚨裏憋的難受。李釋倒是表示出鮮少的耐心,一點一點吻去人唇間水漬,又輕巧地撬開牙關,如入無人之境般品味着唇齒舌間的茶香幽韻。
蘇岑驚恐地瞪大雙眼,睫毛堪堪劃過李釋臉側,恍若受了驚的蝶翼。
除去上次李釋在他唇上輕輕一啄,他這二十年來從未經歷過這種事,張着唇齒,任人取奪,唇舌唾液交織在一起,茶水自嘴角溢出,流入颀長脖頸,說不出的頹靡滋味。
若說之前那次他是被迫,這次卻有了幾分主動的意思。畢竟,一個吻,不是他咬緊牙關就能完成的。
李釋總算在人窒息之前退了出去,一口茶水嗆了大半,蘇岑跪在地上咳了好半天才直起腰來,只見李釋拿一雙看玩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蜜可還甜?”
“王爺賞的,自然甜。”蘇岑也梗着脖子逼着自己笑得真誠無比。逢場作戲,誰不會?縱使自己一身狼狽都被看遍了,他也得擰着最後一口氣撐住那岌岌可危的一點尊嚴。
李釋指尖輕輕在鼻梁上點下來,“剛才砸疼了?”
“不疼。”蘇岑沖人一笑。
哪怕鼻梁已經腫起來了,李釋動作說的上溫柔,輕輕點在上面還是讓他疼得一激靈。
李釋端起杯子送過來,蘇岑看一眼不由往後一躲,這老狐貍一次不夠還想再來一次?
李釋笑了:“賞你的,潤潤嗓子。”
蘇岑猶豫再三這才接過來,這次吸了教訓先抿了一小口,看人确實沒有動作才敢咽下去。剛才咳的厲害,嗓子扯的生疼,一口茶下去鮮香生津,确實緩和了不少。
“滋味如何?”
“這是我家貢的茶,”蘇岑道,“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以桂、梅、翠竹間交雜種,茶吸花香,花窨茶味。不過卻不是最好的茶。”
“哦?”李釋饒有興致地執杯看了他一眼,蘇家是江浙一帶最大的茶商,茶園萬頃,宮裏每年進貢的江南那邊的茶葉皆由蘇家所出。
“最好的茶是清明之前采的最初的頭茶,只取最幼嫩的葉芽,尚未長開如含苞待放,待熱水沖泡始才徐徐綻開,如少女初窦,婷婷而立。”
李釋微微一笑,“這話你倒是敢說。”
往宮裏進貢的東西卻不是最好的,這要是被查出來算得上欺君之罪,只怕蘇家上下都難逃一死。
只見蘇岑淡淡搖頭,“那茶确實是最好的,只是卻沒人喝的着。一棵茶樹僅有那麽幾個嫩芽,摘了再生出的芽尖單薄細長,甚至連芽心都沒有。炒茶,一生二青三熟,重量卻是大打折扣,只取初春嫩芽無論如何也湊不出每年往宮裏進貢的數量,只能由它再大一些才能采摘。”
蘇岑擡頭看着李釋,“王爺是想喝初春第一道頭茶,還是滑利潤澤的常茶?”
李釋摸着扳指良久不語,眼睛危險地眯了眯,“若我都想要呢?”
“一棵茶樹一時間如何生出兩種芽?”蘇岑淡淡搖頭,“一個人又如何生出兩副性格來?我如今初涉官場,橫沖直撞,幸得王爺庇佑,所以別人不敢惹的人我敢惹,別人不敢接的案子我敢接。王爺若是覺得我惹了麻煩,非要我變得圓滑世故,那與朝中那些畏畏縮縮趨利附勢的人又有什麽區別?王爺執意要去頂,芽心不複,這茶王爺還能品的下去嗎?”
李釋挑起那副尖細下巴,指尖一點點收緊,身下之人卻全無懼态,直視着他,眼神清冽幹淨。
“我是不是太慣着你了?”
蘇岑提唇一笑:“謝王爺恩寵。”
一盞茶已然涼透,李釋起身往回走。
蘇岑急忙跟着站了起來,“王爺,那我那案子……”
“你如今身子不适,再休養兩天。”李釋不說給,也不說不給,擡手做了一個制止的動作,蘇岑只能把一席話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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