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漠北

“當初在貢院門口……想殺我的那個人……是你吧?”

瀕死之際,抵住他的喉頭,屏住他的呼吸的那個身影跟眼前的人疊在一起,他忽然就想起來了,在他意識模糊之際,那人回頭看了他一眼,一雙眼睛深不見底。

“你現在是不是特別後悔……”蘇岑蒼白一笑,于腿間獻血形成鮮明對比,“當日沒有殺了我……”

“當初召我進大理寺,想過有朝一日我會查到你頭上嗎?”

“你既然都把罪名推給柳珵了,就該讓我繼續查下去,說不定還可以借機鏟除異己,除掉太後黨最得意的左膀右臂。你今天不對我做這些,我不會記起來那個人是你,我永遠也不會想到那個人是你!”

李釋眼神一眯,眼裏的寒意霎時外溢,一只手伸過來,輕輕撫摸他脆弱的喉骨,像是把玩一件精致的瓷器,毀與不毀,只在一念之間。

蘇岑盯着那只指節分明的手看了一會兒,擡頭直視那人寒峻的目光,“你最好今日就掐死我,否則我會一直查下去,我答應過田老伯要還田平之一個交代,你,或是柳珵,即便我動不了你們,我也一定會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李釋瞳孔森寒收縮,借着閃電蘇岑看清那裏面一閃而過的……是殺意。

淚水沿着尖細下巴而下,一滴滴打在那雙骨節分明的手上。

“你有與生俱來的權力和地位,高高在上,萬人敬仰,生來不懂人間疾苦。我們是蝼蟻,但蝼蟻有蝼蟻活下去的方式。你不知道一個仕子為了一朝及第得挑燈夜讀多少晚,不知道一個父親手執利刃陷自己與不複之地是為了什麽,不知道背負一條生命之重,我是走投無路了才會過來求你。你當我喜歡在你面前搖尾乞憐,你招招手我便得冒着大雨過來,跺一跺腳我就得震懾三分,我不過就是想活下去,你憑什麽看不起我?”

判決來的意外漫長,蘇岑感覺到自己的喉骨在人指尖顫抖着翻滾,感覺到李釋身上的低壓氣息,以及那一分難以言喻的失望。

最後李釋幾乎是強忍着收了手,冰冷吐了一個字:“滾。”

蘇岑愣了愣,暗自吐了一口氣,沒帶一點遲疑地從人身側翻身下榻,攏緊被撕成片縷的衣物,落荒而逃。

祁林候在門外,盡管已經聽了個大概,看到蘇岑這副樣子還是微微一愣,沒等反應,人已經一瘸一拐進了雨裏。

祁林試探着看了看房裏人的意思,略一颔首,動身追了上去。

最後還是祁林把人強行拉上馬車,已然入夏,蘇岑在馬車裏止不住顫抖,面色蒼白如紙,祁林脫下外袍給人披上,那人卻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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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只有一坊之隔,離得近,走的卻艱難。馬車每颠簸一下蘇岑都覺得下|身在隐隐作痛,原來如坐針氈還能如此具體出來。好不容易等到馬車停了,蘇岑剛要起身,只聽祁林忽然道:“爺不是那樣的人。”

蘇岑微微一愣,坐着沒動。

“你出事那天爺在巡查西山北大營,聽說你出了事才連夜趕回來的。”

蘇岑摳着外袍上一處邊角,冷冷道:“你是他的人,自然為他說話。”

“爺要是去了,我不可能不知道。你信不過我,有北大營全體将士為證,爺當晚不可能出現在長安城裏。”

“可是……”可是那個背影,那雙眼睛能有假?

“那個黑衣人是我親自審的,爺說不惜一切代價要審出那個對你下手的人。”

蘇岑擡頭:“審出來了嗎?”

祁林搖了搖頭,“那人就是個死士,一心求死,酷刑對他沒用。”

蘇岑皺眉:“可是他告訴了曲伶兒當年的兇手是柳珵。”

祁林看着蘇岑,突然問:“曲伶兒的來歷你清楚嗎?”

“什麽?”蘇岑一怔。

“我們懷疑曲伶兒跟那個黑衣人是……一樣的人。”

“不可能!”蘇岑猛地直起身子,不小心帶動下|身傷口,疼得抽了抽嘴角,他知道祁林想說的是“同夥”,礙于他的面子才換了說法。

蘇岑定神搖了搖頭:“當初是伶兒在黑衣人手底下救過我,他住在我家裏,他要殺我我早死了八百遍了。”

祁林道:“或者說,曲伶兒以前跟他是同樣的人。”

“以前?”蘇岑跟着重複了一遍,想起來曲伶兒剛到他家時那一身的傷,以及他說過的被人追殺還有跳崖。

“伶兒是從那裏逃出來的,”蘇岑猛地想起什麽,急道:“那我讓伶兒去問那個黑衣人,豈不是暴露了他?”

“那人不會活着走出興慶宮的大門。”

蘇岑這才松了口氣,撩開簾子看了看,雨勢漸小,院門前朱槿的兩個花苞被打的搖搖欲墜。他現在本該掀簾子下去,換下這一身衣裳,洗個熱水澡,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覺。猶豫再三,竟是端坐回來,重新看着祁林。

“你為什麽……要這麽護着他?”蘇岑輕聲問,“若只是救命之恩,你為他拿下突厥,保護他這麽些年,還沒還完嗎?”

一時馬車內寂靜無言,就在蘇岑以為這人不會再搭理他時,祁林輕聲道:“不是我護着他,是爺一直以來護着我們。”

十五年前,漠北草原。

黃沙肆虐,間或夾雜着枯黃的蓬草,像頭上長滿了癞子的醜蛤蟆。

原來從高處看下去這裏是這個樣子的。

他舔了舔爆皮的嘴唇,勉強咽了口唾沫,帶動極度幹涸的喉嚨一陣生疼。

這應該是最後一天了吧?

他在這裏已經三天了,被一根細牛皮繩子吊在哨塔上,起初是濕的,後來被陽光曝曬,抻緊收縮,陷進肉裏,勒的手腕間鮮血淋漓,骨縫裏都隐隐作痛。這三天來他滴水未進,心裏清楚這應該是自己能看見的最後一個落日了。圍着他盤桓了幾天的幾只禿鹫早就開始急不可耐,離他越來越近,就等着他咽氣後俯沖而下。

在等什麽呢?他吊着一口氣又是在等什麽?明明知道這裏沒有人救得了他,也沒有人會去救他。

他凝視着蒼茫的荒漠,為什麽會被吊在這裏?噢,對了,因為他殺了人。

他的主人……之一。

他是阿頓庫勒,突厥話是被上天抛棄的人,按照漢人的說法,就是奴隸。那種随便一頭羊、一袋鹽、幾張獸皮就能換走的奴隸。

自他記事起就生活在這裏,跟着幾十個阿頓庫勒一起,被驅使,被奴役,等着被挑揀。他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在這樣的環境下不出格會隐忍才是生存之道,那些人手裏有鞭子,有弩箭,還有狗,他們逃不了,反抗不了,地位甚至還不如那幾只狗。

至少在有草原狼偷襲的時候那些人會把他們放在前面,而把狗放在後面咬死那些後退的人。

本來他以為他會就這麽下去,等着身架長成被買走,也有可能在某個寒夜沒撐過去。直到那個孩子被帶回來,身子骨比所有人都小,臉蛋白淨,一點也不像這裏的人。

第一眼他就知道,這種人在這裏活不下去。

果然那個孩子來的第一天就沒搶到吃的,最後怯生生走到他身邊,拉了拉他袖口,叫了他一聲“哥哥”。

于是他鬼使神差分了半塊馕給了那個孩子。

再後來變成了每天半塊。

明知道是個累贅,可他受不了那孩子拿一雙比漠北蒼穹還要純淨的眸子看着他叫他“哥哥”。

後來聽說那孩子是某個部落首領的兒子,部落營地被搶了,族人盡屠,剩他一個被賣給了奴隸販子。

想來也知道這種人在這裏過的得有多艱難,可那個孩子會笑,眼睛眯成一條線,眼角向下彎着,眼裏有他沒見過的風采。

草原剛開始泛黃的時候人就病了,再後來連一天一塊幹馕也吃不下了,靠在他懷裏,念叨從前阿姆給他吃的肉幹、乳酪和奶茶。

那天,是他第一次走到了那些拿鞭子的人面前,他們把他和一只餓狼關在一起看人狼厮殺,怕他劃傷了狼皮連塊瓦片都沒給他。他跟那只狼纏鬥了一整天,最後徒手把那頭狼勒死,換回了半塊馍馍。

等他拿回去時……那個孩子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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