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丹砂

興慶宮蘇岑早已經輕車熟路,到了地方蘇岑剛待推門而入,祁林卻輕輕一攔。

蘇岑疑惑地看了人一眼。

祁林猶豫片刻才道:“今日北涼王已經押赴涼州交接兵權了。”

蘇岑微微一愣。

祁林接着道:“蕭炎怎麽說與爺都是一同上過戰場一起殺過敵的戰友,這一走應該就是永別了,爺雖然不說,但心裏肯定也不好受,你多擔待。”

蘇岑默默點點頭,這才推門進去。

李釋正坐在書房裏批閱奏章,與往常無異,倒是看不出來什麽。

蘇岑輕手輕腳過去,在桌前停下,把下人打發了,挽起袖子低下眉目幫人研磨。

這些信箋奏疏除非李釋讓他看,其餘時候他能避還是刻意規避着。李釋不避他,他卻有自知之明,繞是李釋待他再好,李家的天下也是不容外人觊觎的。

又過了大抵一柱香,李釋阖上奏章,放下朱筆,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随後對着蘇岑一張手,“來。”

蘇岑放下手頭丹墨,徑直繞到人身後,給人輕輕拿捏着肩頸。

“看完了?”蘇岑低頭問。

李釋随意往椅背上一靠,邊閉目養神邊道:“這麽點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還要天天上奏,要是凡事都要朝廷拿主意,那養着他們還有什麽用?”

果然氣性大的很呢。

蘇岑有一下沒一下地揉着,“那我給你講個案子開心開心吧,前幾日剛從地方送上來的。”

李釋點頭,蘇岑遂道:“話說有一個老妪夜裏走夜路,身上還背着個包袱,偏偏遭逢一個小賊惦記上了,從後面上來搶了老妪的包袱就跑。有個過路人看見了便上去幫忙追那小賊,追上之後兩人厮打到一起,等人圍上來,那小賊一翻臉,也說自己是來幫忙的。偏偏天色暗,那老妪也沒看清小賊長什麽樣子,于是三個人就一起上了公堂。那兩個人一口咬定對方才是賊,你猜那個縣令是怎麽破的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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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釋睜了睜眼,笑問:“怎麽破的?”

蘇岑笑了笑,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要是薛成祯來審,估計兩個人都得先打一頓板子,張大人的話,應該會好言相勸,東西既然沒丢,就讓他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審案子的那個縣令還算聰明,他找來了一條兇狗,讓狗追着兩個人跑,跑的慢的那個就是小賊。因為過路人跑的快,所以當初才能從背後追上那小賊。”

“嗯,還算聰明。”李釋輕輕一笑。

“但我有更簡單的辦法。”

“哦?”李釋回頭看了人一眼,“什麽辦法?”

蘇岑挑眉道:“那我說好了你賞我什麽?”

李釋也笑了,“你先說。”

蘇岑眼神靈動地一轉,道:“我只需要脫下他們的鞋看一眼就能知道了。常人走路,目視前方,重心在後,鞋子磨損的大都在後跟。但小賊們的眼睛緊盯着人的錢袋子,是向下的,這就致使他們走起路來腳步飄忽,重心在前,鞋子磨損的是前腳掌。所以只要看一下他們鞋底的磨損情況,我就能知道哪個是賊,哪個是路人。”

說完了把頭抵在李釋肩上,笑問:“王爺覺得我說的對嗎?”

李釋擡手捏了捏蘇岑下巴,笑道:“說吧,想要什麽?”

蘇岑繞到人身前,背靠着桌子看着李釋道:“王爺還記得當初瓊林宴嗎?柳相說想讓我去當天子侍讀,我當初沒答應,現在還能反悔嗎?”

“嗯?”李釋微微眯了眯眼睛,“為什麽?”

蘇岑直起身子認真行了一禮,“我當初心高氣傲,本想着以一己之力渡蒼生,是我太單純了。陛下乃一國之本,若能教會陛下以天下為己任,斷事理明是非,才是真正的蒼生之幸。”

話說完了蘇岑也不敢直起身子,低頭看着李釋輕輕撚着指上的墨玉扳指,半天也沒給他答複。

就在他以為又把人惹惱了之際,卻見那只手伸到眼前,他鬼使神差把自己的手遞過去,被輕輕拉了一把跌坐在李釋懷裏。

“就這樣?”李釋捏着他下巴問。

蘇岑不敢與他對視,那雙眼睛太深了,輕易就能看透他,便垂着眼回道:“就這樣。”

李釋手上使了點勁,捏着下巴讓蘇岑擡起頭來,直視着他道:“你是怕我們重蹈默棘和莫禾的覆轍。”

那語氣裏一點質疑都沒有,是斬釘截鐵地下結論。

蘇岑暗自嘆了口氣,他那點小心思在這人面前一點隐藏的餘地都沒有。

說起來自從城郊回來他确實是懸着一顆心的,不單是因為蕭炎,還因為遠在天邊他沒有目睹的那一場風波。

莫禾即可汗位時尚小,默棘獨攬大權,等人成年之後自然把默棘視為眼中釘,李釋也正是利用了這一點挑起突厥內鬥,化解了那場禍事。

但是他還是心有餘悸。

太像了,當年的莫禾和默棘,太像如今的小天子和李釋了。

入朝這半年時間他也看出來了,李釋雖狂妄,雖跋扈,但幹的每一件事确實都是利國利民,他靠着一己之力撐着大周天下,有多少人想趁着天子年幼在其中混水摸魚謀取私利,都是被他一力擋了回去,但也因此在朝中樹敵無數,明槍暗箭落得一身傷痕累累。

可這些小天子不知道,他只知道皇叔對他很兇,會在朝堂上不留情面地罵他,他如今年紀尚小,還不能明辨事理,萬一有人在他面前挑撥是非,讓他對這個皇叔心生芥蒂呢?等他掌了權,有了自己的獠牙,第一個對付的會是誰?

所以這些,得有人說給他聽。

蘇岑不知道當初李釋養着他、提拔他、護着他是為了什麽,若是為了拉攏他成為寧王黨,那李釋贏了。至少現在,不管是出于公心還是私心,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寧王黨了,他願意為這人打算,為了他去幹一些自己當初看不上的事。

半晌,李釋卻笑了,“不用。”

蘇岑疑惑地擡了擡頭,跌進那雙如璀璨星辰一般的眸子裏。

“放心,”李釋動作輕柔地在人頭上摸了摸,“不會到那一步的,不用擔心。”

一顆心沒由來就掉到了溫水裏,蘇岑窩在李釋懷裏乖乖點了點頭,他不知道這人是有什麽神奇能力,說不用他擔心,他那顆心就真的緩緩沉了下去。

也是,李釋不是默棘,他這麽厲害,肯定早有打算,怎麽可能讓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裏。

剩下的時間他便抱着本閑書窩在李釋懷裏陪人看完了剩下的奏章。華燈初上,他背光,書上的字看不清了,便擡頭看李釋的下颌線,在燈光映襯下帶着一圈光暈,更顯華美冷峻。

蘇岑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李釋垂眸看了看他,“怎麽?無聊了?”

蘇岑搖搖頭,“不是。”

李釋朱筆離了奏本,輕輕下移,在蘇岑額心輕輕一點。

眉間一點朱砂痣,映襯心頭一點紅。

蘇岑看着李釋眼裏的情|欲一點一點燒了起來,身下某個地方也開始蓄勢待發,不禁慌了神,拿起桌上的奏本往人眼前一遞,“國事要緊。”

李釋不接,對着他道:“你幫我看。”

“啊?”蘇岑微微一愣,“我?”

見李釋點頭,不像玩笑,蘇岑這才慢慢打開奏本。

李釋一根手指輕輕繞着他一縷發梢,目光緊緊盯着他,炙熱如火。

若不是有奏本擋着,蘇岑覺得他這張臉得被燒化了。

末了,李釋問:“怎麽樣?”

蘇岑也笑了,難怪李釋讓他看,不是什麽大事,那位被發配貴州的王俨王大人臨走想問陛下要份彰顯他不畏強權的墨寶,以後留作傳家之寶,代代相傳。

蘇岑對這位王大人也沒有好感,身為一個禦史,一雙眼睛卻只盯着興慶宮,靠彈劾寧親王博出彩,所謂沽名釣譽莫過如此。

把奏本一合,撇撇嘴道:“婊|子還想立牌坊。”

李釋哈哈一笑,在人背上拍了拍示意他站起來,随後自己也起來伸了個懶腰,“那便給他立個牌坊,研磨。”

蘇岑把之前的丹墨換了黑墨,只見李釋拿一只羊毫提鬥蘸了墨一揮而就,氣勢磅礴,一氣呵成:

陂井之蛙

蘇岑不由笑出聲來。

這話取自一首詩:陂蛙怒目生,科鬥亦縱橫。自得君王揖,能為鼓吹聲。

這是暗喻王俨如淺塘之蛙,目光短淺,聒噪惹人厭,确實貼切至極

這怎麽說都是禦賜的東西,自然要挂在家中正堂之上以示尊敬。問題是這麽四個大字,讓王俨如何挂出來還代代相傳?

他都能想象的到王俨那個小老頭氣歪了胡子卻只能咬碎了牙咽下去的樣子。

蘇岑擡頭看了看李釋,太狠了,這人着實惹不起。

正巧李釋也正看着他,“國事處理完了,現在該處理私房事了吧。”

“嗯?”蘇岑低頭一看,桌上的奏本都批完了,剛剛那竟是最後一本。

沒來得及跑就被人一把抓住,打橫抱起送回床上。

蘇岑無力望天,惹不起……當真招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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