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文鬥
第二日一早城門一開,便有三個人混在早起出城的人群裏一并出了城。
一行人兩男一女,出了城門沿官道走了沒一會兒便換了小路,路邊密林裏早已備好了馬,三個人驅馬東去,先到東都洛陽,改換水路,跟着一條商船南下揚州。
之所以走水路蘇岑早有考量,走陸路的話一定避不開官驿,按照封一鳴所說,通往揚州城的官驿應該都在揚州刺史薛直的控制之下,只怕他們還沒到揚州薛直就已經把他們的底細摸清了。
鹽怕水,只能走陸路,有人押運就得吃喝拉撒睡,自然就免不了得投宿驿站,通過控制驿站來約束私鹽确實是個不二之選。
但對于那些不怕水的貨物,走水路則要方便的多。
前朝大業皇帝動用舉國之力疏浚修繕了這條運河,以洛陽為中心,南起餘杭,北至涿郡,全長五千餘裏,大大方便了南北商貨運輸,如今看來倒算是樁造福百姓的壯舉。
但在當時,大業皇帝修建運河的初衷卻不在于此。動用舉國民力財力,修建運河卻不許民船下水,只有在官府登記在冊了的官船才有走運河的資格,其目的一是借由登記官船的名號斂財,二是約束江南,将江南諸地豐富的資源押送入京,三則是為了大業皇帝自己乘船游玩賞樂。運河修建期間,大業皇帝還着手打造了一批樓船,船高數丈,其上雕梁畫棟,前廳後殿一應俱全。一次出行,千艘龍舟齊發,足以承載上萬人,再加上沿途橫征暴斂,致使兩岸餓殍遍地,民不聊生。
可以說前朝滅亡很大程度便是由這條運河所致。
至大周開國,太|祖皇帝便嚴加約束官船規格,船高不可過三丈,所載不可逾百人,再也沒發生過舉朝南下的情形。到了小天子登基,李釋掌權,更是直接恢複漕運,允許民船下水。
蘇岑他們所乘的這艘船便是往來洛陽和揚州,船高兩層,上層住人,下艙儲貨,将北方的陶器酒水運往南方,再換成絲帛茶葉運回來,兩頭都有跟他們合作的商行,走這一遭,物價能翻上一倍,不少人都靠着跑漕運發了家。
這家船老大與蘇家的茶行就有生意來往,讓洛陽茶行的掌櫃跟船老大交代一聲便讓他們上了船。
蘇岑從船艙出來透口氣,河面寬闊,煙波浩渺,只用來供官家享樂确實有些暴殄天物了。如今河面上商船遍布,南貨北運,往來如梭,才算是真正發揮了它應有的價值。
再看船頭上一妙齡女子,背影娉婷,青發如瀑,蘇岑不由笑着上前打趣道:“娉娉袅袅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只見一人幽幽轉過頭來,盯着蘇岑一臉無奈:“蘇哥哥,好玩嗎?”
“好玩啊,”蘇岑笑道,“你沒看見那些船上的夥計盯着你眼睛都直了,這樣可以轉移敵人視線,他們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就沒人注意到我了。”
原本昨日已經說好了讓阿福跟着,結果曲伶兒一哭二鬧三上吊抱着蘇岑大腿鬧騰到半夜,口口聲聲道:“我做飯,我洗衣,蘇哥哥你就把我當成個粗使丫頭帶上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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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岑轉頭一想,三個大男人上路确實容易引人注目,帶個丫鬟倒也不錯。
于是為了他的祁哥哥,曲伶兒只能當窗理雲鬓,對鏡貼花黃,少年郎搖身一變女人身,還頗有幾分韻致。
曲伶兒哭喪着一張臉,“蘇哥哥,你讓我換下來吧,這樣萬一有什麽危險,我都邁不開腿,怎麽保護你?”
“誰用你保護,”蘇岑噱道,“就你這樣真有什麽危險能顧過來自己嗎?”
曲伶兒頂着慘白的一張臉,扭頭不作聲了。
想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怕水,而且他善輕功,對平衡感知本就較常人敏感些,于是咱們曲小爺就光榮患上了另一種病——暈船,自上船起就趴在船頭開始吐,拳抵胸口,眉心微蹙,頗有幾分我見猶憐的韻味。
蘇岑笑着在曲伶兒肩上拍了拍,“你這樣穿着好看。”
曲伶兒沒好氣:“好看你怎麽不穿?”
“真的,不信你問他。”
曲伶兒略一回頭,瞥見從後方過來的祁林,當即回過頭來一臉嬌羞狀,怯生生喚了一聲“祁哥哥”。
祁林微微點頭,“好看。”
曲伶兒立馬面泛桃花眼含秋露,活脫脫一副少女懷春的樣子。
蘇岑輕咳一聲,“你倆注意點,今天早上船老大還悄悄提醒我說我的丫鬟和侍從可能有奸情,讓我當心被謀財害命沉屍江中。”
“他怎麽知道我們要把你沉屍江中謀財害命,”曲伶兒扭頭看着祁林:“那個船老大知道的太多了,得滅口。”
祁林點點頭:“好。”
蘇岑:“……”
開完了玩笑祁林才正色道再往前就是汴州,運河由黃河入汴河,會停船靠岸補給物資,安全起見蘇岑在船上待着就行了。
蘇岑自然沒有意見,船一靠岸曲伶兒立即像離弦之箭一般蹿了出去,腳踏實地的滋味實在不賴,一會兒功夫人就跑沒了影兒。
蘇岑看着船上的夥計搬上搬下忙的不亦樂乎,不消一陣子功夫不像能搬完的樣子,便由着曲伶兒去了。
跟船老大泡上茶還沒喝完頭水,便見曲伶兒急急忙忙回來,沖他道:“蘇哥哥,你快去看看吧,有人為了你跟別人打起來了!”
蘇岑揚了揚眉:“為了我?”
他在汴州人生地不熟的,誰會認得他,更不用說為了他打架。
“是真的,”曲伶兒上前拉着人欲走,“你快去看看吧,晚了就打完了。”
蘇岑:“……”
地方倒不遠,就在渡頭邊一個草廬內,有人簡易搭了個棚子,賺些過路人的茶水錢。蘇岑過去時已經裏裏外外站了好些人,曲伶兒拉着蘇岑一路擠進去,這才看見個大概。
幾個書生模樣的人正争論不下,聽清緣由,蘇岑不由笑了,說是為了他,其實跟他沒多大關系。這本就是兩波人,南下的北上的因緣際會聚在這裏,本來是以文會友,會到最後卻偏偏要分個高下出來,南北之争,北派的推了柳珵出來作為代表,南派人一想,不就是個狀元嘛,我們也有,于是蘇大人便作為南派的青年才俊被擡了出來。
雖說蘇岑官位不及柳珵,但畢竟還年輕,而且讀書人講究的是文章裏頭見功夫,蘇岑有幾年游歷名山大川,也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詩句,反觀柳珵,入仕以後便致力于朝堂争鬥,反倒鮮有作品。
一群讀書人自然不會真的動手,争論到最後改成文鬥,用最經典的方法――對對子。
北派道:“江河湖水盡入海。”
南派便對:“楊柳春風不出山。”
南派再提:“日月并明照天下。”
北派略一思忖,便道:“白水成泉潤八方。”
蘇岑笑着搖了搖頭,這種對子他當初在書院時就已經不屑對了,從這裏對起得對到什麽時候去,起身待走,卻被曲伶兒一把拉住,“蘇哥哥,你不怕你輸了嗎?”
蘇岑笑道:“他們不過是找個由頭一決高下,不是我也會是別的什麽人,他們輸了與我何幹?贏了又有我何惠?”
曲伶兒卻不願回船上,拉着蘇岑不讓走,“蘇哥哥再看看吧,反正閑着也是閑着。”
又看了半柱香的功夫,北派一人突然道:“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下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
蘇岑微微擡頭看了人一眼,二十多歲一個青年人,臉上帶着幾分桀骜之氣,之前一直默不作聲,估計也覺得這樣小孩子過家家似的對來對去沒意思,一開口瞬間阆無人聲。
南派的人一個個凝眉苦思,眼看着真真沒了對策。
曲伶兒悄聲問:“這人什麽來頭?”
蘇岑又看了那人一眼,臉上的書生意氣更盛,竟頗有幾分他當年的風貌。偏頭對曲伶兒道:“剛才那幾個人若是秀才水平,那這個最起碼是個舉人,他們不是對手。”
果見南派好幾個人都垂下了頭,眼看着就要認輸了。
“舉人啊。”曲伶兒微微一笑,突然間拉起蘇岑的手一舉,“這還有人呢,他能對!”
蘇岑:“……”
狠狠瞪了曲伶兒一眼,看熱鬧就看熱鬧,跟這瞎摻和什麽?
曲伶兒卻笑得無比燦爛,一個舉人,怎麽跟他的狀元哥哥比。
那個青年人投來幾分詫異神色,看看曲伶兒又看看蘇岑,末了笑道:“小姑娘別處玩去,我們說的東西你不懂。”
把他認成姑娘就算了,這人竟還瞧不起他,曲伶兒柳目一橫,把蘇岑往前一推,“少爺給他對!”
蘇岑心道你還知道我是你家少爺啊,有你這麽對自家少爺的丫頭嗎?
迎着衆人目光蘇岑按了按眉心,颔首道:“那便得罪了。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萬年,月影萬年。”
衆人一愣之後紛紛叫好,月井月影與方才的江樓江流交映成趣,不失為一副絕對。
那青年人也收了幾分鄙夷,認真打量了蘇岑一眼,皺眉道:“你是哪裏人?知不知道我們這是南北之争。”
蘇岑揉揉鼻子,苦笑道:“在下蘇州人士,說起來應該也算南派的人。”
南派立馬揚眉吐氣挺起胸來。
青年人又問:“你姓甚名誰,我怎麽不認得你?”
“鄙某不才,沒什麽名號,你不認得也正常。”
他一個新科狀元在一個草廬裏跟一群讀書人較勁,親自出來給自己正名,這要是被人認出來了,他投河自盡的心都有了。
“那好,”青年人微微眯眼,“到你了,你出題,我絕不會輸給你。”
這不是讓他欺負後生嘛,蘇岑默默嘆了口氣,“這樣吧,還是你出題,我對不上的都算我輸。”
“你!”青年人猛地站了起來,這分明是看不起他,咬牙切齒一番,轉頭一想又笑道:“這可是你說的,你聽好了,我的上聯是:凍雨灑窗,東兩點西三點。”
這是個拆字對,凍和灑分別對應東兩點西三點,确實有幾分難度。
蘇岑略一思忖,笑道:“切瓜分客,上七刀下八刀。”
“月浸江心江浸月。”
“人歸夜半夜歸人。”
“昔人曾為僧,為王呈上白玉珵。”
“登丘山望岳,枯山今換青巒岑。”
青年人拍桌而起:“你到底是什麽人?”
蘇岑不好意思地拱手道:“承讓了。”
本是想着低調行事,卻無故生出這麽多事端,蘇岑拉着曲伶兒擠出人群,剛待離去,卻聽見背後冷笑一聲,“雖然我輸了,但不代表柳相就輸了,當年柳相途徑汴州,見黃河入汴水波瀾壯闊,作下‘萬籁齊開驚鸾佩,九州通衢天上來’的佳句,那個蘇岑有什麽,淨是些附庸風雅的小詞小句,拿不上臺面。”
南派的人當即就坐不住了,紛紛站起來反駁。
蘇岑微微皺眉,回頭問道:“這詩是柳相寫的?”
他倒不是質疑柳珵的水平,只是柳珵早年的詩他也拜讀過,走的是寫實路子,多是些憂國憂民的深刻之詞,而這兩句詩逸興遄飛酣暢淋漓,确實不像他的風格。
青年人等的就是蘇岑這一句,一揚下巴道:“孤陋寡聞,這是柳相當年入京趕考路過汴州時作的,這詩裏還有一個‘佩’字,正是柳相的字。”
柳珵字仲佩,這蘇岑倒是知道,但單憑這一個字就斷定詩是柳珵作的确實有些牽強。
果然人群裏有人看不慣這青年輸了對子還強詞奪理,戲谑道:“我怎麽聽說這詩并不是柳相所作,而是與柳相一同上京的友人作的。”
“你胡說,這明明就是柳相作的!”
衆人而起,瞬間亂作一團。
眼看着開船時辰到了,蘇岑這才拉着曲伶兒從草廬裏出來,臨走又回頭看了兩眼。
其實他也更傾向于這詩不是柳珵所作,但若真是柳珵的友人所作,那這位友人是誰?如此文采他竟然沒有聽說過?
事情早已過去十多年了,除非柳相或那位友人親自出聲承認,否則只怕是争不出什麽結果來了。
上了船船老大下令解了纜繩揚帆起航,沿岸景色一路倒退,眼看着那個草廬消失在視線盡頭蘇岑才起身回艙。
有些事情終是淹沒在時間洪流裏,追憶不得,凐滅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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