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好了

傅游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關掉投影,拿出那張光碟,把它收好,又開車去醫院的。

他到醫院時,天還沒亮。

走廊裏空空蕩蕩,除了偶爾查房經過的護士外,只有他一個人。他去郁奚要做手術的那間手術室外看了一眼,又沉默地走回病房那邊,看到郁奚睡得很熟,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蒼白。

明明是盛夏季節,哪怕是晚上,溫度也不算低。

但醫院裏不知道為什麽怎麽冷,冷得讓傅游年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也沒法忘記。

他戴着耳機,獨自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看他之前保存過的,他跟郁奚一起拍過的劇、錄過的綜藝。偶爾他會覺得跟郁奚已經在一起很久了,但回頭去看,才發現不過短短的不到兩年而已。

他們才來得及一起參加了為數不多的拍攝。

只留下了這一點點東西。

他璀璨如星的眼睛,有些害羞的笑臉,在他耳邊唱過的歌,說過的話,曾經牽過他的那只冰涼的手。

楊雀鳴是早上六點半到醫院的。

她上了樓,還沒走到郁奚的病房,就遠遠地看到了傅游年。走近低頭才發現他眼睛通紅,手機屏幕上都是沾濕的淚痕,一下子沒繃住,差點也直接哭了。

但最後還是忍着,偏過頭稍微擦了下眼角,跟他說:“你不是昨晚一直沒睡吧?去洗把臉,待會兒我媽他們要過來了。”

“嗯。”傅游年應了一聲,他的嗓子已經啞了,盡管整晚都一言未發,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他起身去洗手間,拿冷水沖了把臉。

手術通常只需要四個小時左右,并不算很漫長,只要不出現意外。

但難熬的是術前準備的那段時間,郁奚做了九天的大劑量化療,然後又進了無菌層流病房,幸好這些已經結束了。

傅游年很想在他進手術室前,去拉一下他的指尖,但是不行,他只能隔着一段距離,看郁奚進入手術室,那扇門在面前關閉,手術燈下一刻就亮了起來。

手術結束後,即便成功,也不會讓家屬接觸,會直接送去重症監護室。

雖然白血病本身沒有傳染性,但患者的免疫力系統千瘡百孔,要避免郁奚被感染,再引起并發症或者過敏。

所以如果成功,只是需要過段時間才能靠近。

但如果手術出了問題,這大概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郁老爺子也過來陪着郁奚做手術。

其實剛開始家裏人是不讓他來的,畢竟手術室外溫度很低,要等好幾個小時,可能還更久,老人的身體受不了。但他還是執意要過來,誰也攔不住他。

傅游年靠牆站着,聽到有拐杖聲,過去扶了一把。

郁老爺子難得沒對他一碰面就挑刺,在走廊長椅上坐下後,從傅游年手裏接過自己的毯子,搭在膝上,很低地嘆了口氣。

郁奚真的進了手術室,傅游年反而徹底冷靜下去了。

他其實想跟郁奚說,他沒有郁奚想得那麽勇敢。

沒辦法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早在郁奚之前突發高燒,第一次被下了病危通知書的那天晚上,他就去訂了墓地和一對骨灰盒。他已經沒辦法再想郁奚不在他身邊的日子,他會想給他發很多消息,打很多個電話,忍受不了永遠得不到回音。

他會突然想到郁奚會不會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被人欺負了,就像曾經那個雨天,他在角落裏遇到他的時候一樣。

指尖上還挂着一個會泛夜光的小鯨魚。

但郁奚突然把他想好的後路都斷掉了。

他不再有期待,郁奚就給他鋪出了未來幾十年持續不斷的期待,讓他不能離開,然後在足夠漫長的時間裏,被迫學着遺忘。就像紋身總會有褪色的一天,再深的傷疤也能痊愈。

楊雀鳴回頭看了傅游年一眼,以為他是不是又哭了,但是沒有,他只是很沉默地站在那裏,一個多小時過去,完全沒有挪動過。

中間有醫生腳步匆忙地出來過,但是跟外面等待的家屬隔着一道門。

傅游年只看到她的手套上沾滿了鮮紅刺目的血。

傅游年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時間好像都凝固了,他看到有個護士拿着東西出來,她開口說了幾句話,傅瑩就扭過頭淚濕了眼眶。傅游年才從耳邊的一陣嗡鳴中回過神來。

“消化道大出血,還在搶救,家屬誰來簽一下病危通知書?”護士對上郁老爺子的目光,猶豫之後,把筆遞給了傅游年。

傅游年接過筆,低頭在那個空白處簽下了名字。

他的字跡清晰,很快就簽好了。

想把筆還給護士,結果沒拿穩,不小心脫手掉到了地上。

俯身去撿時,才發現好像站不起來了,可能是剛才僵站了幾個小時,腿都是麻木的,從腳踝往上蔓延着一陣鈍痛。

護士沒有再要,趕緊拿着東西離開。

手術剛開始進行得很順利,甚至原本以為四個半小時才能做完的手術,提前就結束了。就在要送去重症監護室時,卻突然出現了術後的并發症,消化道開始出血,身體各項指數迅速下降。

于是手術又延長了一個多小時。

越等到最後,越覺得連呼吸都開始滞澀。

手術燈終于暗下,有醫生走了出來,傅游年才站起身去問:“怎麽樣?”

他甚至不太敢去聽那個回答。

“手術還是比較順利的,別太擔心,”醫生說,“中間出了點意外,出血的症狀已經控制住了,患者還在昏迷,明後天能醒來就好,然後再接着後期的康複治療。”

“我能去看看麽?”傅游年又追問了一句。

“不能進去,在外面看一眼可以的,”醫生接着說,“但最好先別探視,以免病人情緒不穩定。”

傅游年就過去隔着窗玻璃看了看,郁奚确實還沒醒,臉頰本來就已經很消瘦,又戴着氧氣罩,顯得多半張臉都被覆蓋着,傅游年只能勉強看到他的眼睛,露出的那一點皮膚白到透明,有種虛弱的質感。

“你要不去休息一下吧?”羅辰跟着他過去,說,“就到郁奚之前病房那邊休息一下,我和楊姐在這兒待着,要是他醒了,就給你打電話。”

傅游年搖了搖頭,目光又在郁奚身上停留了幾分鐘,才回過頭說:“我不困。”

羅辰也拿他沒辦法。

郁奚是早上開始做的手術,結束送到重症監護室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他們都還沒吃飯。

郁老爺子身體撐不住,聽說郁奚暫時平安無事,就先回去休息。

其餘人也不用都留在這裏,除了他們三個之外,只有路湛還在。

羅辰下樓去買了幾份盒飯。

傅游年接了過去,但還是沒什麽胃口。

勉強吃了一點,又起身過去想看看郁奚有沒有醒。

醫生說明後天能醒來就好,如果醒不來,其實又是新一輪的危險。傅游年不敢期待得太早,他已經無數次演練,勉強做好了郁奚會在手術過程中離開他的準備,但他無法接受滿腔期待後的落空,那比直接失去更讓他覺得難受。

他就在一直守在走廊裏。

偶爾困了就靠着椅背小憩一會兒,餓了讓李堯來給他送一點飯,稍微吃幾口又放下,用來維持體力。

郁奚沒有在醫生說的時間裏醒來。

傅游年等了整整三天,郁奚都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聽到護士說中間醒過一次,但時間很短暫,連目光都還沒對上焦距,意識昏沉,就又昏迷了過去。

但還算慶幸的是,熬過了最初的危險期,到目前為止沒有出現任何排異反應。

高中的時候,傅游年看到過隔壁病房的人做骨髓移植手術。過程要比郁奚的手術順利太多,時間也短,沒有耗這麽久,而且手術結束後的前兩天都沒有出現別的症狀。

他的家裏人都以為沒事了,連醫生其實都算是稍微松了口氣,盡管後期更需要精心照顧,但起碼渡過了一道死門關。

誰能知道,就在第三天晚上,突然間出現了嚴重的排異反應,肝功能異常,再加上本身的舊病發作,沒到淩晨就停止了呼吸。

晚上羅辰看傅游年還不打算走,就留下來陪他待了一會兒。

“我聽張斐然說,要拿那部戲去柏林電影節參獎?”羅辰随口找話跟他聊。

“嗯,”傅游年說,“前段時間出了成片,應該會在國外首映。”

“能上就行,”羅辰對他說,“下一次電影節反正也是明年三月份的事兒,來得及,到時候帶他過去玩。”

“他說想去摩爾曼斯克。”傅游年忽然想起,有一次他帶郁奚去看夜間煙火表演時,郁奚對他說的話。

摩爾曼斯克是一處終年不凍港。

那裏有一條沿着雪原一路開去的有軌電車,可以到城市的制高點。

郁奚曾經很想死在那裏。

他沒有去過,但是看過很多的視頻,俯身鳥瞰,整座城市燈火輝煌,像是在比夜空更加深邃渺遠的地方,俯視着廣袤無邊的星河。而且還有無比絢爛的極光,很多人認為那道蜿蜒無際、最終隐沒在濃重夜幕中的冷綠色極光,指向了靈魂該離開的方向。

但他最後也沒有去買那張票。

放棄了曾經想過的一切,忍受着一身病痛,留下陪傅游年度過了這段時間。

或許只能死在蒼白褪色的病房裏,身上插滿了管子。

羅辰也不知道傅游年哪兒來的這麽多精力,他實在熬不住了,十二點多的時候,起身去樓上傅游年之前住的陪護病房,打算稍微睡上幾個小時,不然坐着都晃。

這邊科室的護士都不再勸傅游年離開,清楚他不會走,就沒有再管他。

傅游年蓋着自己的外套,躺在長椅上,稍微合眼休息了半個多小時。

深夜裏,醫院無比寂靜。

傅游年覺得自己可能是做了一個夢,夢裏郁奚握了一下他的手腕,那雙手不再是從前日複一日的冰涼,終于泛起了正常的溫度,有些溫熱的掌心貼着他的皮膚。

他一瞬間就醒了過來。

起身跟值班護士說了一聲後,就又去郁奚病房外,隔着窗看了看。

郁奚的病房是最靠近窗邊的,能看得很清晰。

郁奚還是沒醒。

傅游年等了十幾分鐘,他已經習慣了反複的期待和失落,就準備離開,再等一會兒過來。

就在他要轉身時,卻沒有邁開腳步。

他也說不清是為什麽,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忽然發現郁奚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了眼睛,隔着那道玻璃看着他,對上視線後,眼神泛起一點笑意。

傅游年看到他的眼角忽然濕潤,有眼淚順着耳側滑了下去。

他擡起手摸了摸,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要說:  還沒徹底好,不過後面開始收尾,基本算是好了~囤文的應該可以開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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