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寒假第一天,首都又下了場雪。

葉欽用羽絨被把自己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實,羅秋绫第三次上樓敲門喊他吃飯,鼓起的被子蠕動幾下,葉欽探出頭沖門口道:“我不餓,等會兒再吃。”

說完又把腦袋縮回去。

房間裏暖氣開得很足,他也不冷,可就是不願意出來。确切地說,昨天從學校回到家,他就躲起來不肯見人了,羅秋绫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就在被子裏搖頭說沒事沒事別管我,聽聲音精氣神倒是挺足,不像生病。羅秋绫沒辦法,只好随他去,隔一段時間敲門問他要不要吃東西。

葉欽是真的不想吃東西,氣都氣飽了。

十幾個小時前,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向程非池告白,懷揣百分之二百的信心逼他給出答案,結果慘遭拒絕。

……也不算拒絕。程非池沒有正面回應,朝着前方路口說“你到家了”,仿佛自動過濾了他的話。

……還不如直接拒絕!葉欽的臉到現在還在發燙,心想那麽羞恥的話他這輩子也就說這麽一次,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這必将是此生黑歷史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

手機在床頭堅持不懈地響了一遍又一遍,葉欽煩不勝煩,伸出手摸到手機收進被窩裏:“幹嘛。”

電話裏人聲嘈雜,周封扯着嗓子喊:“阿欽我在時代廣場,你快來快來!”

葉欽皺眉:“去幹什麽?”

“那個學霸在這兒打工啊!你說世界小不小,我在家閑着沒事出來轉轉,一扭頭就看到他了,就在一樓的KFC,二號收銀臺,給客人點單呢!”

葉欽:“……不去。”

“為什麽不啊,”不明真相的周封哪壺不開提哪壺,“你那星星已經送給他啦?”

葉欽咬牙切齒地挂了電話,掀開被子時正好看見擺在床頭的放滿星星的玻璃罐,他掄起胳膊把手機扔出去,手機撞到牆面彈回來,重重摔在地板上。

整整三天,葉欽都沒跟外界聯系。手機直接關機扔抽屜裏,家裏電腦不碰,網吧也不去了,光吃飯睡覺上廁所,回歸原始生活。

到第四天,周封、劉揚帆、趙躍三個人一起找上門來,葉欽披着長毛毯,全身上下只露出兩只眼睛,帶他們進自己房間,讓他們随便坐,要喝東西自己去冰箱拿。

周封擔憂不已:“我的欽你這是怎麽了?自閉了嗎?”

趙躍把床頭的玻璃罐拿在手上把玩,安慰他道:“那啥,失敗了也別灰心,想整他咱們有的是辦法。”

葉欽起初只是覺得沒臉見人,大放厥詞說這個學期搞定程非池的是他,輸得一敗塗地的也是他,發洩完之後他就只想把自己藏起來,東山再起之前絕不露臉。

後來躲着躲着就覺得這日子安逸,不用絞盡腦汁,也不用膽戰心驚,不如多躲一會兒,休息夠了再說。

他縮在毛毯裏甕聲甕氣地說:“你們別動他,放着我來。”

劉揚帆嘿嘿哈哈地笑:“咱們阿欽還沒放棄呢。”說着從飄窗上拿起一個氣球擰的玩偶,“這什麽東西,狗嗎?你從哪兒撿的這個?”

葉欽突然有了反應,一個箭步上前,奪過他手中不知是貓還是狗的玩偶,兇巴巴道:“別碰我的東西。”

他們四個成天玩在一起,秉承着“我的就是你的”的原則相交甚篤,葉欽今天這護食的态度着實令人訝異。周封打了半天圓場收效甚微,幾人不歡而散,葉欽抱着那只氣快漏光的小貓在床邊坐了半晌。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雖然平時就易燥易怒,但像最近這樣自己都捉摸不透自己的情況從未出現過,簡直像得了什麽病,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茶不思飯不想,連睡覺都嫌費勁。

羅秋绫以為他在學校裏遇到不開心的事,去找他們班主任談了談,挂了電話之後來到葉欽的房間,坐在床邊欲言又止地問:“欽欽,你實話跟媽媽說,是不是喜歡上哪個女孩子了?”

葉欽從床上一骨碌坐起:“誰說的?”

“你是我的兒子,你的心思我能看不出來?”羅秋绫在孫老師那兒打聽不出什麽,只知道他成績沒有起色,剛才說的多半是猜測,“你知道的,媽媽不會幹涉你太多,讓我知道是哪家的孩子就好,你太單純了,媽媽怕你被騙。”

葉欽撇撇嘴,對她話裏的“單純”無法認同,誰騙誰還未可知呢。

說起來羅秋绫和葉錦祥的結合便是自由戀愛的結果。羅秋绫那時候是家境優渥的女大學生,葉錦祥只是個跑業務的窮小子,年紀還比她大好幾歲,所以葉欽私底下總稱父親為“老頭子”,這裏頭存着他對父親配不上母親的怨念。

這段婚姻門不當戶不對,據葉欽這些年的觀察,羅秋绫也并未在婚姻中獲得她想象中的浪漫愛情。葉欽私心裏認為用上當受騙來形容也不為過,所以他也弄不準母親問他這個究竟是出于關心還是想棒打鴛鴦。

轉念一想,又覺得沒必要心虛,本來就沒有什麽鴛鴦啊。

“沒有的事。”葉欽故作坦然地回答,“什麽哪家孩子啊?”

羅秋绫溫和地問了一會兒,什麽都沒問出來,也不勉強他,換話題說今年的家庭旅行安排在xx島,讓他這幾天随時可以讓阿姨幫着整理行李。

自從外公去世後,家裏每年春節幾乎都在國外過。葉錦祥父母早逝,跟羅秋绫結婚後幾乎都在岳家過年,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葉欽的外公去世,羅秋绫怕觸景傷情,每年春節前都會把出國度假事宜安排妥當。

今年也不例外,因着葉欽畏寒,入冬以來時常感冒發燒,羅秋绫把度假地點定在南半球的熱帶島嶼。這些事往年都是由她拿主意,葉家父子倆服從安排即可,然而這次,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

晚飯時間,難得在家的葉錦祥先是對滿桌清淡菜色表示不滿,說自己累了一天,回來就吃這些,葉家是佛堂還是寺廟?

羅秋绫解釋說:“欽欽這幾天身體不好,怕他吃油膩的胃受不住。”

過後又告訴他度假定在xx島,那邊溫度适宜,适合葉欽調養身體。

“南半球這麽遠,來回就要花上兩天時間,我還要不要工作了?” 葉錦祥哼了一聲,“都是讓你給慣的,好好一個男孩子比女孩還嬌氣。”

葉欽有自知之明,卻容不得葉錦祥說他,更容不得他這樣說媽媽,當即便摔碗說:“您貴人事多,留在這兒繼續忙吧,我和媽媽兩個人去。”

差點又引起一場家庭大戰。葉錦祥有氣沒處撒,拿來葉欽的成績單,從語文到物理挨個數落一頓,說就沒見過他這樣每門都差得這麽平均的,簡直給他丢人,跟他年輕的時候一點都不像。

葉欽看在母親的面子上聽了他一頓訓話,沒再回嘴,最後丢下一句“那你去找跟你像的兒子吧”,頭也不回轉身上樓。

回到房間拿起那瓶五顏六色的星星,舉過頭頂就要往地上摔。

終究還是忍住了。等心情平複,葉欽拿手機,充電,開機後點開短信界面。

程非池在寒假的第七天再次收到葉欽的短信,沒頭沒腦地問他有沒有注冊微信。

這個軟件他聽說過,最近身邊的人都在用,類似于QQ的一個聊天軟件。他不知道葉欽想幹什麽,放假前最後一天他的表現應該很明顯了,葉欽再遲鈍也沒道理察覺不出。

接受葉欽的接近,于他來說是一種正常的人際交往,只要聊得來或者性格投契,他都不介意和對方打交道。

葉欽是富家少爺,兩人家庭背景相距甚遠,能玩在一起,多半是因為在對方身上發現與自己不同的特質,說白了就是新鮮。而新鮮的背後隐藏着巨大的矛盾與分歧,程非池比誰都清楚,這種矛盾在今後會越來越多,這樣的友誼大多昙花一現,難以長久。

至于葉欽口口聲聲想要的那種超越友誼的關系,在他看來更加脆弱且不可靠。他起先并沒有放在心上,并斷定葉欽撐不過一個月,畢竟他們的初見并沒有給對方留下什麽好印象,即便那些淺表的偏見在後來的交往中逐漸打消,可也不足以讓他們更近一步。

葉欽能堅持到現在,完全在程非池的意料之外,他願意和葉欽做朋友,但也僅僅止步于朋友。理智告訴他,如果葉欽還是這樣冥頑不靈,寧可連朋友都別做。

收到短信時程非池在忙,沒顧得上回複,并忽略了心頭沒來由的一陣輕松。

等到晚上收工摸到手機,屏幕上又多了三條新的:

【那你能接彩信嗎?】

【哦你的手機是黑白的】

【有張照片想給你看】

葉欽經常給他發短信,語氣要麽得意洋洋要麽怒氣沖沖,從字裏行間就能想象到他發短信時的表情,這樣心平氣和倒是很少見。程非池想了想,挑了一條回答:【沒有】

葉欽破天荒地沒有抱怨,換了個話題,說他從明天開始要跟家人出國度假,年後回來。程非池回到家才看見這條,此時已經過了十一點,窗外夜深人靜,他看完便放下手機,出于不便打擾的想法沒再回複。

除夕那天是陽歷2月9號,程非池起了個大早,去市場把準備年夜飯需要的食材買了。按照往年的慣例,從中午開始,市場裏的攤販們便會陸續收攤,各自回家過年。

路上遇到也來買菜的馮阿姨,非要往程非池手上塞幾斤剛切的五花肉,說是包餃子剁肉餡剩下的,讓他拿回去做菜用。

“你媽媽好好的一個北方人卻生了一張南方嘴,吃不慣水餃,這些肉做頓百葉結燒肉正好。”

程非池推辭不過,收了下來,并跟馮阿姨約好初二去她家拜年。

拎着菜回去的路上,程非池在腦中把需要拜年的幾家按主次羅列,程欣深居簡出,這些人情世故早幾年前就交由他打理。排在大年初一上午的那家讓程非池有些拿不定主意,畢竟是長輩,也是他的認知裏除了媽媽以外最後的親人。

他打算回家同媽媽商量再決定,推開門,看見程欣在廚房裏擀餃子皮。

“不是說不做水餃嗎?”程非池問。

興許是快過年的關系,程欣臉上的笑容比平時多了幾分:“我不吃,你們總要吃的。”

她用的是“你們”,程非池懸着的心裏頓時落地,了卻一樁心事似的,洗洗手,和母親一起包餃子準備迎接客人。

客人除夕夜沒來,程非池也沒多想,外面天寒地凍,他們家屋子小,晚上吃完飯趕回去或者留宿都不太方便。大年初一清早,他又早起收拾屋子,被程欣以“初一不宜翻箱倒櫃”為由攔住,支他出去給街坊鄰居拜年。

他們孤兒寡母住在這裏十餘年,沒少得鄰居們的照顧。挨家敲開門,鄰居們無一不是眉開眼笑喜氣洋洋,都說一眨眼孩子居然這麽大了,然後塞了他一口袋的瓜子糖果。

到李爺爺家的時候更是受到熱情款待,收獲一個旺旺大禮包,程非池推辭不要,李爺爺就說:“拿着吃,我家孫子跟你一樣大,我知道你們小朋友最愛吃這個。”

程非池滿載而歸,回去的路上忽然想起嘴裏總是叼着棒棒糖的某個小朋友。葉欽最愛吃這些亂七八糟的零食,要是他在,路上就能解決掉一半。

昨天晚上到現在都沒看過手機,程非池心裏猜測着,不知道小朋友有沒有給他發春節祝福短信。

樓下有幾個小孩在放小賣部裏買的那種摔到地上就響的小鞭炮,吆喝着比誰摔得響,笑鬧聲透過樓道的窗戶傳入耳朵,程非池的心情也跟着松快。走到家門口,看見貼着大紅對聯的門,聽着裏面傳出的說話聲,前所未有地覺得過年這麽好。

然而好心情只維持到推開門的一瞬間。

玄關多了一雙皮鞋,只有一雙,不是他預想中的兩雙。

程欣是家裏的獨生女,除了父母雙親便沒有在世的直系親屬,而這商務皮鞋做工考究,版型硬挺,怎麽看都不像老人會穿的款式。

“小池回來了。”

程非池聽見母親這麽說着,廚房門從裏面打開,煮飯的熱氣從門縫裏蒸騰而出,視線一時有些模糊。

男人走到程非池面前的時候,輪廓由模糊到清晰,臉上帶着堪稱慈父的笑容,彎腰接他手裏的東西,說着跟看着他長大的街坊鄰居們差不多的話:“都長這麽高了。”

作者有話說:

沒開始虐,只是過渡一下,莫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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