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葉欽把他來時多麽匆忙、忙到除了手機護照其他什麽都沒帶的過程添油加醋地給程非池講了一遍。

程非池問:“那你怎麽過來的?”

葉欽道:“到機場有司機來接,我媽叫的。”

“為什麽不回家?”

葉欽眨眨眼睛,反應極快地說:“我沒帶家裏鑰匙,進不去,阿姨放假回家了。”

有理有據,邏輯自洽,程非池沒再追問,拉着他往小區外面走。

葉欽扭頭往後看:“咱們不去你家嘛……你也沒帶鑰匙?”

程非池腳步頓了下,問道:“你敲門了嗎?”

“敲了啊,”葉欽說,“你家沒人,不然我也不會外面蹲着了。”

程非池也回頭看了一眼3號樓方向,廚房和客廳都沒有亮燈。

看完什麽也沒說,默認了“沒帶鑰匙”的說法,帶着葉欽走進玉林小區附近的連鎖酒店。

進門前,葉欽貓着腰往程非池身後躲:“你……帶我來開房啊?”

從傳統意義上講,“開房”指的是入住賓館、酒店等供人休息的地方,然而在這裏,葉欽顯而易見地在這個詞裏添加了某種被扭曲的含義。

“不是冷嗎?”程非池拽着他不松手,面無表情地問,“不是沒地方可去嗎?”

葉欽慫噠噠地跟着他辦理入住,乘電梯上樓,心裏自我安慰着,我也是個男的,我慌個屁啊。

刷卡進門,空調剛吹出點暖氣,葉欽就脫了身上的工作服,領導視察似的在不大的标間裏四處轉悠:“這窗戶打不開?窗簾這麽髒……床也太小了吧,床單洗沒洗過?能睡人嗎?”評價完又跑到衛生間門口,扒着門框問在用熱水壺接水的程非池,“咱們去市中心的希爾頓呗,錢你先墊着,回頭我還你。”

程非池接完水,徑直越過葉欽到外面,邊彎腰找插座邊說:“我身上的錢不夠。”

葉欽在他背後做了個鬼臉,把嫌棄的話憋回肚裏,赤着腳跑到空調出風口下面取暖。

水燒開後,程非池仔細燙過杯子,先接了一杯水給葉欽。

“我要喝蘇打水,”葉欽皺眉道,“這兒有客房服務嗎?我給前臺打電話。”

程非池還是把杯子塞他手裏:“沒讓你喝,拿着暖手。”

等程非池下樓買了蘇打水上來,葉欽後知後覺自己有點過分。程非池明顯心情不好,他還一個勁給他找不痛快,也不怕被丢出去吹冷風。

接過擰松瓶蓋的蘇打水,葉欽喝了一大口,問程非池:“你過生日還出去打工啊?”

程非池“嗯”了一聲,似乎不想就這個話題展開讨論。

兩人并排坐在一張床上,葉欽往他跟前挪了挪:“咱們去買個蛋糕好不好,記我賬上。”

程非池低聲說:“不用。”

“那怎麽行呢。”葉欽從床上跳下來, “我大老遠飛回來,就是為了給你過生日,沒有蛋糕算什麽生日啊。”

程非池擡頭,視線向上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簾:“你過生日的時候,不是也沒吃上蛋糕嗎?”

葉欽愣半天才反應過來,說的是冬至在大排檔過的那個生日。他當然不能告訴程非池那天根本不是他的生日,心虛地壓低聲音:“那……那不是特殊情況嗎?”

他這模樣不知哪裏戳了程非池笑點,他忽然低笑一聲,拍拍床:“躺下蓋上被子吧,膝蓋都凍紅了。”

見程非池還會笑,葉欽懸着的一顆心落了地。他蹲下身,用寬大的外套包住自己蜷着的腿,給程非池演示剛才在樓下的姿勢:“我是這麽蹲着的,一點兒沒凍着腿,就是腳趾頭有點冷。”

程非池拿他沒辦法,伸手把他拎起來,順便把被子給他裹上。

葉欽自覺縮成一團,只露個腦袋在外面,比蹲在地上還像個球。笑容在程非池臉上不受控制地擴大,他偏頭清了清嗓子,問葉欽:“餓嗎?想吃點什麽?”

終究還是吃上了香甜的蛋糕。

葉欽從手機通訊錄裏翻出一個號碼,用程非池的手機打給相熟的蛋糕店,不到一小時,6寸的小蛋糕就送來了。

葉欽一手拆蠟燭的透明包裝,一手拿着手機講電話:“和同學啊……你不認識……成績好着呢,理科一班的學霸來着,不信你去問我媽……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明天就回家。”

挂斷電話過了好幾分鐘臉還是臭的。葉錦祥聽到“理科一班”這個四個字居然一點都不慌張,果然老臉皮厚,說不定早就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程非池看着他手上雕成1和8兩個數字形狀的蠟燭,問他:“國外卡不是打不了電話嗎?”

葉欽不耐道:“那是我爸,他有可以打通的卡。”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話中包含敏感詞,見程非池沒什麽特別反應,心裏不禁蠢蠢欲動,插完蠟燭狀似不經意地問:“你家人……我說你媽你爸之類的,平時不給你慶祝生日嗎?”

程非池抿了抿唇,半晌後開口時,聲音肉耳可分辨地冷了下來:“我沒有爸爸。”

因為不慎踩雷的關系,葉欽一整晚都沒敢輕舉妄動,第二天起得格外早。

還是沒有程非池早,葉欽在用酒店硬得能把人牙龈戳破的牙刷刷牙時,程非池已經拎着早餐回來了。

他從一堆包子裏把已經烘熱了的三明治拿出來遞給葉欽:“吃完我幫你打車回家。”

葉欽有點後悔昨天在電話裏跟葉錦祥說今天回家了,信口胡謅道:“阿姨可能下午才到呢,我現在回去又得蹲大門。”

程非池拿手機看了下時間:“我幫你把退房時間延長到下午兩點,你走的時候自己退房。”

說完拿起工作服,随便疊起來夾在腋下,擡腳就要走。

“欸,”葉欽咬着三明治站起來攔他,“你去哪兒?”

“打工。”

葉欽急了:“不行,你不能走。”

程非池站在門口,偏頭看他:“還有什麽事?”

葉欽通過剛才的一番對話探測出程非池并沒有因為昨天的事生氣,底氣立刻足了不少,手往自己腿上一指:“我沒有褲子和鞋,出去會凍死的。”

半個小時後,葉欽腰上系着程非池的工作服,在X衣庫男裝區挑挑揀揀,這條嫌樣式土,那條嫌線頭多,半天都沒選出一條滿意的褲子。

程非池趕着去上工,牛仔褲、休閑褲、運動褲各拿一條,推葉欽去試衣間試。

葉欽進去半天,裏頭窸窸窣窣響個沒停,門簾掀開的時候只伸出一顆腦袋,苦着臉說:“好醜啊,咱們能不能換一家啊?”

他從來沒穿過這麽便宜的褲子,只覺得版型不正,布料磨皮膚,哪哪兒都不得勁。

“不能。”程非池毫不留情地拒絕,并遞給他一雙貨架上随便拿的白色休閑鞋。

又磨蹭幾分鐘,葉欽扭扭捏捏地出來了,沒走兩步先絆了一跤,傾身向前,被程非池眼疾手快接個正着。

程非池低頭看腳下松散的鞋帶:“不合腳?”

葉欽從他懷裏爬起來,扶着他的胳膊站穩,五官皺成一團,聲音都帶了哭腔:“我不會系鞋帶啊……”

穿上新褲新鞋的葉欽果不其然還是食言了。

他沒有回家,跟着程非池到打工的快餐店,在離暖氣最近的地方坐了一天。

到下午,吳蕊看不下去,跑到後廚問在配菜的程非池:“早上帶來那個是你弟弟?他還沒走哦,截至目前為止,共計喝了八杯咱們店裏的免費熱水。”

程非池無奈地嘆了口氣,以“送弟弟回家”為由,跟吳蕊調了個班。

下班後先給馮阿姨打了個電話,為初二沒能上門拜年道歉。馮阿姨自是不怪他,并且好像知道他不回家的原因,幫程欣說了幾句話:“你也不要怪你媽媽,這些年她不容易,當初那麽多人不介意她帶着孩子,追求她,想娶她,其中不乏一些家庭條件不錯的,為了你,她都沒同意。”末了感嘆一句,“只是沒想到這麽多年了,她還是沒放下。”

程非池不懂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他眼裏的程欣素來孤傲冷漠,從未表現出對某樣東西的執着,有什麽是她放不下的?

收拾完走出來,程非池神色有些恍惚,葉欽蹦跳着迎上來,手在他眼前揮了揮,把他的魂喚回來。

“晚上我們吃什麽呀?”葉欽興致勃勃地說,“聽說你們這兒樓上有家甜品店味道不錯,吃過飯能去嘗嘗嗎?”

打聽得門清,看來一整個白天也沒閑着。

他喜歡吃甜食程非池是知道的,畢竟昨天的蛋糕幾乎都進了他一個人的肚子。

葉欽算盤打得好,然而計劃趕不上變化,兩人出去轉了一圈才想到今天是情人節,所有稍微有點情調的飯店全部客滿,連快餐店去晚了都找不到座位。

葉欽垮着臉跟在程非池身後,抱怨說還不如在他打工的那家店吃飯呢,好歹有暖氣可以吹。

程非池被小少爺跟了一整天,經歷了各種稀奇古怪的先斬後奏和沒頭沒腦的迂回折騰,到這會兒竟是一點脾氣都沒有了。把他安置在供客人休息的長椅上,只身去尋吃的。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時代廣場旁邊的一條步行街,此刻華燈初上,霓虹閃爍,整條街上熱鬧非凡,到處都是甜蜜相偎的情侶……以及賣花的小孩。

程非池回來的時候,葉欽剛被一個小姑娘纏上。小姑娘牙尖嘴利,舉着一把單支包裝的花,央着葉欽買:“哥哥哥哥,您就買兩朵吧,祝你一生一世一雙人。”

身無分文的葉欽搖頭擺手道:“我單身狗一個,雙不起雙不起。”

小姑娘不依不饒地把花往前推:“那您就買一朵吧,祝您的良人早日出現。”

葉欽平時大方慣了,拒絕是他最不擅長的事情之一,遠遠看見程非池過來,抓住救星似的喊:“快來幫我買一朵,回頭給你錢!”

程非池連氣都嘆不出來了,掏錢付賬,把那支花随手往褲兜裏一插。

晚餐吃的是甜甜圈,幕天席地邊走邊吃,葉小少爺不僅沒嫌棄,下了出租車還在意猶未盡地舔手指。

“很好吃?”程非池問他。

葉欽點頭如搗蒜:“你不是也吃了一個嗎?”

程非池不覺得那些灑了五顏六色的果醬的面包圈有什麽好吃的,不頂飽不說,還膩得人嗓子發幹。

他心裏雖這麽想,倒也不會當着葉欽的面說難吃掃他的興。走到路邊無人處,他讓葉欽停着別動,蹲下幫他系散開的鞋帶。

新鞋的鞋帶容易散,加上葉欽活蹦亂跳不安分,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了。第一次在X衣庫試衣間門口,第二次在打工的快餐店裏,吳蕊還大驚小怪,說“你對你弟弟真好”。

程非池當時覺得沒什麽,所以并未反駁,現下卻突然意識到哪裏異樣。

兩邊都系了穩固的雙重活結,葉欽在他系的過程中還不安分,腳趾動來動去,把柔軟的鞋面頂起來一塊又癟回去。

之後,安靜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走過天橋,穿過馬路,到小區門口,葉欽指了指他的口袋,小聲問是不是該把花給他時,程非池才恍然揣摩出結果,這寂靜空氣裏漂浮着的黏膩觸感和似有若無的缱绻氣息,都可以歸類為“暧昧”。

而暧昧和這世界上其他所有的感情一樣,一個巴掌拍不響。

葉欽等不住,自己動手強取豪奪地把程非池口袋裏的花抽出來,仿佛這東西本來就該屬于他,然後讓程非池在門口等他一會兒,扭頭飛奔進夜色中。

程非池覺得自己該走了,可是腳底像被黏在地上動不了。

也許是因為還沒道別,他想,出于禮貌,也應該等葉欽回來之後說句“再見”再走。

葉欽出來的時候,雙手抱着一個巴掌大的玻璃瓶。

“生日禮物。”他不由分說塞到程非池懷裏,往手心呵了一口熱氣,邊搓邊說,“雖然遲到了,但是你一定不會介意的哦?”

程非池捧着玻璃罐的姿勢有些無措,條件反射地點了下頭。

葉欽咧開嘴笑,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接着打了個哈欠,眼角的睫毛被困出來的眼淚沾濕成一簇,懶洋洋地揮手道:“我先進去了,你快回家吧,我媽要跟我視頻,今天就不送你咯。”

程非池是走路回去的。

從六中到家的這條路他經常走,夜路尤其走得多,只有這次覺得跟平時不一樣。

可能是因為手裏這罐星星會發光。

程非池低頭看,瑩瑩的光映在皮膚上,在晦暗的掌心裏連成斑駁陸離的一片,如同遙遠的星河雲海,讓他想起葉欽說“生日快樂”時亮得能融化冰雪的一雙眼睛。

還讓他想起昨天,是他記事以來過的第一個生日。

手上的這罐星星,是他這輩子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禮物。

作者有話說:

周末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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