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包紮
關乎晏蒼陵的流言,在晴波的相助下,果真在芳城及他城傳了開來,越傳越是玄乎,到京城天子耳裏,已變成了晏蒼陵荒淫無度,暴戾恣睢,脾性古怪,不得人心。然而在芳城後,由于許頌銘的掩飾工作做得很好,在芳城內的傳言都是些虛傳,既不影響晏蒼陵真正的名聲,又能達到風言風語之效,拿捏有度。只怕不過多時,晏王的“威名”便能響徹桓朝。
而在這風尖浪口上,我們的晏王卻是日日待在府內,同他的恩人交好。自打那一日經由季拂心提點後,晏蒼陵對季拂心愈發敬畏,時不時便會去尋他,同他商榷一些自己解不開的事宜,有時煩悶了,亦會同他說自己的心事。季拂心總能靜靜聆聽,時而應上一句,毫不避諱地将自己所知的道理,盡皆拿出,徐徐開導。
兩人在這般相處中,漸漸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深以為對方乃畢生中一難得的知己,既能知心又能懂意,大有仿若伯牙子期之勢。
随着晏蒼陵的相助,季拂心臉上笑容愈來愈多,用王大夫的話說,便是心結漸消,只需有一契機,便能心病痊愈,恢複言語。這一結論,着實讓晏蒼陵開心了數日,每逢見到季拂心,都要盯着他的唇看上半晌,直待季拂心紅臉偏過頭去,他方以笑緩解尴尬。
在這段時日內,晏蒼陵手頭的事情也未停歇,一面派人繼續去尋販賣季拂心的人販,一面打聽季拂心的身份,操勞不已,為此,樂梓由常常以來看樂麒為借口,跳到他的府上,揪着他的領口說他不好生照顧自己,為着一恩人耗費如此多的心思。
每逢此刻,他總是嘴角挂着一抹苦笑,輕輕推開樂梓由的手,搖首道:“你不懂。”深深地嘆息一口,他便揮手讓樂梓由下去尋樂麒了。
每個人總有脆弱不堪而不願提及的往事,季拂心的身世便是一件。晏蒼陵也曾旁敲側擊詢問過季拂心的身世,但到最後,季拂心說了什麽,他已記不清了,他只記得季拂心憶及往事時,那一對驚恐的雙眼。那一雙眼裏的包含了太多恐懼,以致他不敢深究,生怕一探入進去,會看到人間煉獄。當他第二次看到季拂心慘白着臉,哆嗦着雙唇試圖走出過去的陰影時,他終于放棄了追問季拂心的身世。
他耗費如此多的心思去追尋季拂心的身世,并非沒有理由的,他感覺得到,能讓季拂心如此恐懼,那季拂心在到品芳閣前所經歷之事定不簡單,也許其中牽扯還不少。他也曾問過季拂心可記得人販之事,然季拂心卻只搖首,說自己毫無印象。
季拂心不記得,許頌銘拿着夢容所畫的人販畫像也查不出此人,究竟販賣季拂心背後,隐藏着什麽秘密。
晏蒼陵為此操碎了心,每日裏除卻幫助帶季拂心出府逛逛,便是為季拂心的事情奔波,而在一個人的到來後,他的忙碌到了極點。
這一日早上,許頌銘一如既往地來同他報人販毫無進展之事,那時外頭的天恰好陰沉沉的,隐有落雨之兆,經由許頌銘這麽一說,晏蒼陵沒來由地就是一股的怨氣,心情壓抑之下,他一甩手打碎了桌上的茶盞,不巧被瓷器碎片劃傷了手。這一着,可将許頌銘吓壞了,忙拉長了聲音喚王大夫,欲給晏蒼陵包紮,但晏蒼陵拂袖拒絕了。
将趕來的王大夫屏退,晏蒼陵揉了揉疲憊的眉間,看向外頭陰雲密布的天,頓覺自己的心情随着那天也開始刮風沉雲,準備電閃雷鳴,他嘆息了一聲,遂邁開了步子,往朝臨閣而去。
每逢心情不舒之時,他總喜歡去尋季拂心,好似每每見到那一張安靜的臉,自己的心頭火便能被頃刻澆滅,他想,他若是那一抔烈火,季拂心便是那一彎寧靜的泉水。
晏蒼陵踏入朝臨閣時,樂麒正伺候着季拂心早飯,一見到他,樂麒臉上本來剛硬的線條又繃緊了幾分,渾身散着不友好之意——這已非第一次了,晏蒼陵早已習慣他這般态度。
晏蒼陵一到來,季拂心眼尖地便看到了他手上的傷,雙唇張了站,啊啊了幾聲,關切地詢問他手是怎地回事。
晏蒼陵積郁不舒的心情霎那平舒,他接過樂麒手裏的粥,撩袍下坐,一面舀起一勺的粥,一面解釋道:“沒什麽,心情不快,打翻了茶盞傷到手罷了。你今日身體可好。”
季拂心擰緊了眉頭,看向遞來的勺子,并不張口,只拿一對灼灼的雙目,盯着晏蒼陵受傷的手。
“嗯,怎地不吃?”晏蒼陵挑眉,又将勺子往前移了一移,貼上季拂心的唇。
季拂心依舊不開口,那目光中的定然看得晏蒼陵幾欲羞愧,他只好讪讪地将手收回來,乖乖地到一旁的藥盒內取出一些治傷藥,給自己的手塗上。
行軍打仗如此多年,這種小傷晏蒼陵哪放在眼底,只有季拂心這等養在家裏的貴公子會擔心這些,因而上藥時,晏蒼陵不免嘀咕了幾句:“這麽個小傷便浪費藥,當真可惜,想軍中有多少人都沒藥可擦呢。哎喲!”晏蒼陵一擡首,皺眉道,“你怎地又撞我。”
季拂心橫了晏蒼陵一眼,将自己的身體擺正,眼也跟着閉上,話不多說幾句。
晏蒼陵是拿不準季拂心的脾性了,他嘆息了一聲,給季拂心按了按他的肩頭,小心地詢問自己究竟哪兒又得罪他了。
季拂心見他按揉得舒服了,方大意解釋一遍,原來他聽着晏蒼陵那話,心底有些不舒服,到底他自己也是帶傷之身,晏蒼陵怪罪小傷便浪費藥,這是隐隐在錯怪他浪費藥了。
晏蒼陵聽罷,一顆膽子吓得抽到了腹裏,趕忙揮手道歉,說自己是無心的,望季拂心不要介意,左哄右勸,方将季拂心安撫好了。
随後,晏蒼陵嘆息了一聲,繼續低頭給自己包紮,但他到底不及季拂心心細,包紮傷口都是胡來一氣,卷成一團便罷,引得季拂心嗤嗤嘲笑。後來晏蒼陵惱了,将繃帶一丢,嘟囔起來:“恩人,你莫笑了成不,你若真覺得我包紮得不好,便早日好起來,幫我包紮罷。”
季拂心嘴上不再發笑,但眼梢中仍流露出笑意,他抽出一條胳膊,一面晃着做動作,一面張唇解釋,教晏蒼陵如何包紮方能又穩又實。
待晏蒼陵用季拂心所指的手法包紮好後,驚悟了一聲:“恩人,你這包紮手法好,又牢又不疼,紮得也不緊,你從哪兒學的?”
季拂心一愣,倏爾将頭低垂,輕輕一搖:“家父常受傷,我便研出了這手法。”
“常受傷?”晏蒼陵眼底異色一過,試探地問道。
不想季拂心卻止住了話頭,不再多說,這讓晏蒼陵的疑惑更甚。
晏蒼陵甩了甩自己的手,摸着繃帶笑道:“你這手法當真獨特,紮出的繃帶圈都同別個人不同。”
季拂心眼底一黯,只笑不語。
晏蒼陵不再多問,放好包紮用具,簡單洗淨手後,舀起一勺子的粥,喂到季拂心的唇邊:“這會兒,你可願意吃粥了罷。”
季拂心眼梢一吊,欣慰地看了他一眼,安心地低眉喝下那口粥。進食期間,晏蒼陵一直不停地絮絮叨叨,一會兒說着自己的心煩事,一會兒說待會要去做什麽,好似上輩子欠着未盡的話都要一股腦地道出來,聽得季拂心的腦子都有些嗡嗡直叫,後來是樂梓由的到來,方将季拂心從唠叨中拉出來。
“慕卿!”樂梓由推門而入,掃了季拂心一眼,湊到晏蒼陵的耳邊低聲道,“王斌來了。”
“哦?他來了?”晏蒼陵放下碗,小心地給季拂心拭了拭唇,佯作毫不在意地問道,“怎地這些時日方來,前些日子哪兒去了。”趁着收回錦帕時,他打了一個眼色給樂梓由。
樂梓由會意,故意将大聲道:“前幾日他離開了芳城,聽聞去查兵部尚書一事了。”
“咳咳……”
季拂心陡然咳了出聲,晏蒼陵趕忙拍着他的背給他順氣:“恩人,你無恙罷。”
季拂心一搖首,張唇道:“有些乏了,想睡。”
“好。”晏蒼陵臉上劃過異色,老實地扶着季拂心躺下,給他掖緊了被角,季拂心随之翻身到了裏床,背對他們倆。
晏蒼陵直起身來,同樂梓由看了一眼,相互看到了對方眼底的懷疑,晏蒼陵也随同放大了聲音,一面作勢急匆匆地拉着樂梓由出去,一面又矛盾地放緩腳步:“兵部尚書一事?莫非他也在尋替兵部尚書翻案的證據?”
“大抵是的,但估摸着他人手不足,是以今日又再次前來尋你相助。”
“嗯,既然如此,那事不宜遲,咱們快去見上一見。”
“好,這邊請。”
兩人一唱一和地朝外走去,離開季拂心視線時,晏蒼陵特意回首看了一眼季拂心,發覺他呼吸綿長看似熟睡,但他的身子卻在輕輕地打着顫,好似十分激動。
“如何?”走出朝臨閣,樂梓由迫不及待地抱胸問道。
“大抵同我們猜測不差了,”晏蒼陵颔首,“恩人同兵部尚書應脫不了關系,只是可會是兵部尚書的親子,卻暫無證據。此前我已讓仲良派人去京城調查兵部尚書一家,想必過不得多久,便會有消息傳回。”
“嗤,”樂梓由笑道,“若是你的恩人知曉你方才所說救助兵部尚書的話,俱是作謊,他想必又要同你鬧脾氣了。”
“誰說我在作謊,”晏蒼陵拂袖道,“我确是有心要救兵部尚書,不若我怎會喚你叫王斌來。”
“你……”樂梓由一愣,反複揣摩了晏蒼陵話語之意,倏爾訝道,“你此話當真?你可知此行艱險。”
“奇也怪哉,”晏蒼陵疑惑道,“當初帶王斌來的,喚我救人的是你,怎地這會兒又不讓我救了?”
“我……”樂梓由苦笑道,“當初我不過是期望你利用王斌,哪想到你竟動了大心思。”
“哦?我動了什麽大心思?”晏蒼陵眉尾一挑,笑含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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