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相聚 回憶當年

月色冷峭, 林初月掀開馬車車簾向外看,長安街依舊熱鬧非凡,街頭巷尾, 大多還經營的鋪子都點着燈, 蠟燭被罩在顏色各異的燈籠之中。

夜幕剛起,華燈初上, 長安禦街一片繁榮昌盛。

林初月記得, 京城有幾年是夜不閉戶, 那是孝仁帝統治之下最為輝煌的幾年。

但現在似乎已經沒有再夜不閉戶了。

人多易生亂,在沒有好的條例法規約束下,許多人心都難以經受考驗。

夜風拂面, 林初月把流雲錦緞車簾放下。

邵硯山就在一邊靜靜地坐着,風吹車簾掀起, 灑進來幾片銀光,落在他眉目之間,他眼眸微微擡起,眉目清隽神情靜默, 卻又像是被這月色擾了安寧。

“阿硯。”林初月輕輕喚了他一聲。

“恩,阿月怎麽, 倦了還是餓了?”他聲音溫淡清雅。

林初月搖了搖頭。

“我不倦也不餓,只是有些事情想同阿硯說。”

她看着邵硯山面上有些猶豫,卻正好這時馬車已經到了府門口。

車夫在車簾口低聲:“大人已經到了。”

邵硯山說了句知道了,但卻沒什麽動作, 目光始終停留在林初月面上。

她笑了笑, 手不自覺抓着身上那條折枝繡裙。

“回家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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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了一聲好,而後先林初月一步下車,在下面扶着她這車。

她扶着邵硯山的手, 穩穩當當的下了馬車,兩人一道進了家門,後頭的丫鬟侍從林立跟着。

走過回廊折過甬道,穿過竹院門前的那一群茶花,兩人一起進了主屋,跟在身後的李兒杏兒分別給兩人斟上了一杯清查。

主屋裏的茶水時時刻刻都是溫熱的,一旦涼了總有人去換,不比得他們在張家村那會兒,若是夜裏回來都晚了要喝一口溫茶還得去燒水。

林初月喉頭也有些發澀,飲過一杯熱茶後,舒緩了許多。

“阿硯,我想回于安城一趟。”

邵硯山執着還青澀瓷杯的手一頓,原本要送至嘴邊的茶又被他放下。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緩了片刻,像是無聲的妥協,他只低聲問了句原因。

“前些日子錢夫人和趙姨娘他們寄了封信給我。”

林初月把那杯茶重新送到邵硯山手上。

“阿硯喝吧,這茶爽口,喝的挺舒服的。”

然後她擡頭,看着邵硯山喝完茶水後才繼續說到。

“不知阿硯可記得,我曾經教的幾個孩子女工,她們都是錢夫人府上的表姑娘,是要還喊夫人一句嬸娘的。”

“那幾個孩子前些日子定親了,再過一段時間差不多就要成婚,我想着去看看,好歹我也是她們的師傅教過她們四年的,總該去看看。”

“本來如果時候合适,我是想和阿硯一道去的,可阿硯肯定沒時間的吧。”笑了笑,林初月又接着說道,“其實除了這個目的之外,我也還想看看錢夫人和趙姨娘她們現在如何了,還有村長夫人,我也許久未和她見面了。”

雖然林初月和村長夫人是經常互通書信,可實實在在沒見上面,卻也有大半年了。村長夫人于林初,月有恩情,更有親情,離了這麽久,又巧碰上那幾個姑娘結親,一道去看看也是行的。

因着在品繡大會取得魁首的名聲,毓秀和豐足的生意如今也熱火朝天,蒸蒸日上,林初月在京杭碼頭開的鋪子,以及在京城開的那家展品店,生意也漸漸走上了正軌,她又從毓秀選了幾位繡娘接替她的成衣工作,這邊的許多事情,已經不需要她如曾經那般操心。

也是因為這樣,林初月才敢放下心來去關注那邊的事情。

就是京城離于安城實在太遠,光是去一趟就得要一月的車程,回來又得一月,況且她也不是在于安城待上幾天就回來的。

既然去了于安城,少說得待上半月。

她雖說這趟是想去的,但實則心裏也有幾分不舍。

阿硯和她兩位阿爹都在京城。

她才和阿硯成婚過了三日。

但要是錯了這個時機,以後再去也就看不到阿樂阿巧成親時的樣子了。

還有那時女工做的最好的阿寧。

聽錢夫人說阿寧她已經是于安城最大繡坊裏的招牌繡娘了,前些日子也才訂的親,只不過她應該不會那麽早成親,興許還得再等上一年。

其實這個消息,村長夫人和那邊的劉掌櫃已經和林初月說過幾回了,甚至林初月在京城還收到了村長夫人寄過來阿寧的繡作。

是一幅鴛鴦戲水圖,專門祝賀她成親的,提前了小半年,這會兒又寄過來,才正好趕上了她成親的日子。

她們做的這種種一切,都讓林初月更加堅定了想回于安城一趟的想法。

就是阿硯一人待在這獨守空房,她有些不舍得。

“阿硯,你同意讓我回于安城嗎?”

林初月想,只要是阿硯流露出了一點不舍,她興許就不舍得了。

她就會說服自己,不一定是非得去看她們成親時的樣子,婚後的樣子也還不是一樣的,再說了人生哪有事事件件都是圓滿的,總會留下些遺憾。

但阿硯沒有。

他握住了林初月的手,十指交疊又輕輕捏了,她掌心的溫度傳遞到林初月手中。

“想去便去吧,雖說我們才新婚不過三日,但如若錯過了以後,阿月也沒這個機會了。”

他确實是不舍得,但他會想阿月很快就能回來,這樣就可以了。

阿月不在的話,他也可以多花些心思在翰林,不用每日趕着回家,不用受同僚們的取笑,這樣或許還更好一些。

如今在翰林,新科狀元和新科榜眼,可算是出了名的兩個妻管嚴。

原本還只有一個劉同升,但自三日前翰林邊修也成親之後,這妻管嚴自此就變成了兩個。

但凡有些其他活動,或者是熬在翰林,又或者是出去長安街逛逛,只要問到這兩個人,得到的回答,永遠都是。

“夫人在家中的若無事,我還是回家去。”這是劉同升的原話,興許字眼會變動些,但意思大體都是這樣。

“家妻讓我早些回去,她在家中等着,這才新婚,我不便冷落了她。”誰能想到眉眼始終清冷的新科榜眼,談起新婚妻子時,神情會那樣溫柔。

翰林院裏大多人都知道,這新科榜眼的妻子乃是鎮國将軍失散多年的獨女,許多人都覺得,是邵硯山走了狗屎運,這才巴結着妻子,想要借着老丈人的身份,一路高升呢。

可在翰林的人,就不這麽想了。

若真要扒着老丈人一路高升,那怎麽老丈人親臨翰林來找人的時候,還是平常那樣一副模樣,絲毫不見零星半點的谄媚姿态。

反倒是談起家中那年長一歲的妻子時,神色才會多了幾分溫柔。

林初月确實是不想錯過,既然阿硯都這樣說了,那她便去吧,但她肯定也不會多待,處理完那邊的事情,她一定快馬加鞭的趕回來。

“我這趟回于安城,每經過一個驿站,我就給阿硯寫一封信,若是到了于安城,我就給阿硯再寫三封信。”

“見字如見人,阿硯這樣就不會太想我了。”

林初月揚着笑臉看向面前的人。

“你有空寫那樣多的信嗎?”邵硯山彎了眉眼,“來京城的時候,你在馬車上,不是睡就是躺,除了開頭動了下女工,後面可是再沒有了。”

林初月無語凝噎。

誠然和邵硯山說的一樣,她确實是不太适應。

要做那樣長久的馬車。但也不能全怪她,要總在馬車上繡東西的話,是很傷眼睛的,再說了,她也沒什麽其他要做的事情,常坐着坐久了腰還會疼,那可不就除了睡就是躺嗎?

有理有據,只是這說出來,多少有點令人發笑,林初月就把這些爛在肚裏了。

“那也是那會兒的事,誰又能說得準,我這次不能寫呢?”

邵硯山不再言語,也沒與她争論。

時候不早,沐浴過後兩人就歇下了。

這第二日,邵硯山早早的便去了翰林,林初則在家中收拾東西,她這幾日便要動身出發,總是要好好準備。

或許是林初月将要出趟遠門,又或許是前幾日歇的太多。

這幾日晚上,邵硯山總多少有些故意鬧她了,和前幾日溫柔的模樣全然不同,讓林初月會想起了新婚第一日不知節制的他。

但這幾回林初月也沒管。

她也想和阿硯好好待在一起,傾瀉訴說彼此的不舍眷戀。

再不久就到了出發的日子,邵硯山親自送別了她。

林初月這回沒在與上次入京一樣,在馬車上除了睡就是躺,她是有認認真真的在寫信。

但因着颠簸坐車也容易疲勞,一封信從開頭,總要寫上兩天才能寫完。

一個月的路程下來,林初月大概數了數,她寫給阿硯的信,竟然都有十封了。

林初月覺得有些好笑,往常她和阿硯待在一處的時候,兩人都不見得有那樣多的話要說,可偏偏這會兒要離開了,肚子裏的話,竟和說不完的一樣,真是好笑又奇怪。

這日林初月才到了于安城的那間宅子,洗漱片刻後,還未歇多久,就見錢夫人和趙姨娘上門拜訪。

她這趟回于安城并未帶太多仆人,也就帶上了李兒和朱兒還有一個趕車的王善。這回遣了王勝去錢夫人府上說她來的消息,卻不想這兩刻鐘不到的功夫,這幾人就過來了。

就算是離得近倒也不至于這樣快,除非是完善前腳才進去兵營,她們後腳就過來。

林初月瞧着,趙姨娘手上還抱着一個兒子呢。

她笑着上前迎接,讓幾人進了屋裏坐下。

她這屋子幾天前就有的趙姨娘派人過來打掃,裏面都是纖塵不染幹淨的很。

逗了會兒趙姨娘手上抱着的行哥兒,林初月覺得有趣極了。

行哥兒很會說話,一見她過來總是阿月姐姐阿月姐姐的叫,長得又玉雪可愛,一雙眼水亮亮的和黑葡萄一般,與趙姨娘長得十分相像,年紀小小就初見一副好相貌。

“你們來的可真是太快了,我這才到落腳沒多久呢,都沒什麽東西招待你們。”

可不是沒什麽東西招待,又沒喝吃的又沒喝的,就連茶水也是将将才燒好的,這會兒開始泡。

雖說茶葉是林初月從京城帶來的洞庭碧螺春,好茶,但與一般提前泡好等,客來飲的禮節不同,她這會兒就有些過于倉促了。

錢夫人和趙姨娘卻不甚在意。

“我們與阿月都是這樣親近的關系,哪裏會講究這些虛禮,我們過來的倉促也是因為許久沒見阿月,怪是想念的,不請自來,本我們就是失禮的一方,哪裏又能怨啊,怨你待客不周呢。”

趙姨娘跟着哄了行哥兒一句,附和道:“錢姐姐說的對,詩裏的是我們拖家帶口的過來也不提前打招呼,你這能用洞庭碧螺春招待我們,反倒是我們該說謝謝的。”

這茶還未到口中,趙茹茹就已經聞出了是洞庭那邊上供的碧螺春,她從前也是嘗過這些名貴的茶,對其間的氣味也偏敏感。

錢夫人說了她一句:“妹妹倒是鼻子靈,這茶煙才飄過來,就聞出了是碧螺春。”

錢夫人倒也不是沒嘗過這碧螺春,只是不常喝,不常飲用,對這些氣味并不如趙茹茹那般熟悉。

幾人又聊了幾句,無非也就是這段時間林初月在京城那邊過的如何,與邵硯山成親後可有什麽矛盾,這趟過來,邵硯山又可有生氣。

諸如此類的,都是些家常,話了許久到了晚間飯點,又見村長夫人行色匆匆地趕來。

村長夫人也是才從邊的豐和縣過來,她一聽到林初月回了于安城的消息,都顧不上休息一會兒就過來了,這下衣服和發系還都有些淩亂,林初月笑着上前幫她理了理,招呼她梳洗一下,一起過來用飯。

這晚間的飯,是林初月為了盡着主人的本分,特地遣李兒朱兒兩人去買菜後自己下廚做的。

說起來,她也有很久沒自己下廚弄過飯了。

自從住進了将軍府,林初月就再沒自己下廚,後頭和阿硯成了親那幾日,廚房多的是人在操心兼顧,根本用不着她。

這樣一算,林初月倒是有兩個月沒進過廚房了。

看村長夫人對旁邊的紅燒鲈魚頗感興趣,林初月不由得問道。

“師傅可是很喜歡這鲈魚?”

在林初月期待的目光下,村長夫人點了點頭。

“很好吃,阿月手藝漸長。”

這一邊的錢夫人夾了一筷子粉蒸排骨,也誇了誇林初月廚藝上佳。

那一邊趙姨娘也不甘示弱,不僅自己誇了一道菜好吃,還哄着行哥兒說林初月做的酒釀丸子湯好喝。

林初月有些無奈,這好好的一頓飯都吃成了誇獎大賽了。

是要比比誰誇她誇的最好嗎?

但林初月這邊又沒什麽獎勵。

吃過飯後,林初月讓李兒朱兒幫忙收拾着,她和幾人坐在院中談天,聊到月頭都要躲進雲層裏,瞧不出光亮。

村長夫人是要先回去的。

她兒子前年剛成親,這會兒孫兒才生出來不久,他這個做奶奶的,總要幫忙照看一些,平常若無其他事,村長夫人都會在于安城內陪着自己的孫兒。

送別了村長夫人院內就坐着林初月錢夫人和趙姨娘了,林初月看,兩人似乎都沒有想回去的意思。

她試探着提議:“今個都這麽晚了,不如就在我這邊住下?”

林初月原本以為怎麽着,以錢夫人和趙姨娘的性格,都得客套推辭幾句吧,沒想到兩人居然異口同聲的答應了。

随後。

錢夫人:“言書你趕緊去取我的衣服過來。”

趙姨娘:“荷香你也趕緊去順便把行歌兒要用的東西也帶過來,記得動作快一些。”

林初月直接愣了,怎麽這兩個人都這個反應,完全和她想的不一樣啊。

說好的端莊淑雅,極重禮數呢?

總之這夜,三人連帶着年紀小小的行哥兒都睡到了一起。

這間房有兩張床,且床都極大是睡得下的。

按理來說,行哥兒是該和趙姨娘一起睡,可不知怎的,這會兒行哥兒偏偏賴上了錢夫人,說什麽都得和錢夫人一起睡,錢夫人沒有辦法,只得先休息了,換了衣物在一邊哄着行哥兒。

結果哄着哄着,這兩人都是先一起睡了,另一張床上,林初月和趙茹茹一頭躺着。

興許明天是陰天,她們這頭靠近窗戶外,竟半點不見月光進來。

黑黢黢屋裏屋外,林初月下意識就湊近了幾分趙茹茹。

“阿月怕黑?”

林初月搖頭,她倒不太怕黑,只是有些不習慣現在這個地方隔了半年,竟有些陌生。剛才還好,裏頭屋外都還算敞亮,現在暗了一些,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心裏那些莫名的情緒就牽動出來了。

她有些想阿硯了。

怎麽阿硯都不給她回幾封信呢?

不過片刻他就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在之前寄信從來都是驿站發出去,等到阿燕收到信的時候,他又去了下一個地方,這樣漂泊的,哪裏來得及送信。

就算要阿硯寄信過來,那也得需要等上一段時間。

至少,也得半月吧。

“我不怕黑,只是現在有點不太習慣。”

趙姨娘問她:“不習慣什麽,睡得不舒服還是怎麽樣?”

說着,趙茹茹下意識牽起了她的手。

林初月一愣。

阿硯在她緊張不安的時候也會這樣做,雖然現在的這雙手不如阿硯那樣寬大溫暖,但多少也給予了她一些慰藉。

她笑了笑,輕聲道:“現在不會了。”

安靜了一會兒,才聽到旁邊的趙姨娘“恩”一聲。

“阿月在京城那邊,與你爹爹,相處的怎麽樣?”

林初月知道趙茹茹說的爹爹,并不是邵全德而是林朗,她的親生父親。

“還可以,他待我很好,興許從前我對他是有些誤會的。”

林初月把林朗與她說的那些話,全部都與趙茹茹說了一遍,趙茹茹聽完,安靜了很久,久到林初月幾乎都要以為她已經睡着了。

“就算是這樣,他也不該讓念秋等他。”

“林朗他那個時候,不過一個小小的百戶,即便去了南疆,又要熬多久才能取得他想要的?”

她哼了一聲,又接着道:“念秋那樣好的人憑什麽要等他,等他這麽一個不知歸期的人。”

“趙姨……你說的對。”

林初月曾經也想過這個問題。但久而久之,她也就釋懷了。

林初月不知道林朗那時究竟是怎樣想的,或許他心中只是有一股執念,想要争得一個配得上顧念秋的身份,進而忽略了許多事情。

她那樣一個女子,要苦等一個沒有邊際不言歸期的人,是非常艱難的事情,不是說說而已。

若不是顧念秋足夠愛林朗,他們之間,是一點都不可能的。

“那年念秋的父親太常寺少卿,若是沒有經歷那件,說不定都要升任太常寺正了,想取念秋的人,猶如過江之鲫層出不窮,哪裏輪得到他小小一個林朗。”

“要不是那件事情,”似乎是想起了什麽,趙茹茹語氣憤恨,咬牙切齒道,“要不是因為那姓孫的太監,我們又何至于此!”

“姓孫的太監?”林初月有些不明白。

平緩了自己的情緒,過了好一會兒,趙茹茹才接着開口。

“對,就是那姓孫的太監,如今內廷二十四衙門之一,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孫壽。”

“如果不是他,興許現在,我還是禮部左侍郎家的嫡女,念秋他還是太常寺少卿的獨女,我們阖家幸福,哪裏會和今天,這樣落到這般境地……”

倒也不是對現在的生活不滿,只是不甘心吧。

“趙姨,你能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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