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如此飲酒
曹植最終還是妥協了。
倒也不是因害怕父親知曉自己那首亂七八糟的詩,僅為郭嘉“一見如故”四字,就已足夠。
當然清晨上課還是遲到了。曹植一腳踏入時,楊修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生人勿近的氣息。
曹植面上覆了一絲歉然,躬身禮道:“學生遲到了。”
楊修一動不動,只用鼻子哼了一聲。
曹植讪讪坐下。
他雖然只是十歲少年,卻已上了四年學了。這四年以來不管發生何事,他上課總是專注認真,仿佛世界上唯剩下自己與這一本書。但今日卻有些不同。
不同到令楊修将手中錦帛丢在案幾上,力氣之大居然發出了“啪”地一聲。
——曹植不僅遲到了,授課之時居然一直在走神。
曹植揉了揉眉頭,盡量讓混沌的腦子清醒起來。然後他起身,躬身一禮:“學生不應上課走神,學生知錯了,還望先生原諒。”
楊修卻并不責罰他,反而淡道:“你在煩惱什麽。”
曹植眉頭微皺。
他時常有被看破的錯覺,尤其是在楊修與郭嘉面前。這種感覺令人十分讨厭,卻也別無他法。
曹植沉默良久,斂眸掩下眼中思緒,就像個滿腹心事不知所措的小孩一般踟躇道:“先生博覽群書,是否知道……有什麽方法可以恢複記憶?”
他本不應問這句話,但他忽然想到七歲那年落馬之事。此事雖衆所周知,但知曉他失去記憶的,卻唯有楊修。甚至他後來整個人都沉靜不少,所有人也都以為是這場意外在小孩心裏留下了陰影。
楊修心中疑慮,面上一點不顯。他只掀了掀眼皮:“怎麽,你是想記得小時候玩了多少泥巴,還是尿了幾條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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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曹植深吸一口氣,覺得腦袋終于清醒了些,才道:“以前的事我有些模糊記得了,事實上墜馬前,我似乎有件什麽重要的事情,卻怎麽也記不起來了。”
楊修聞言,将手中書卷放下。他狹長的眼靜靜注視眼前平靜無波的小孩,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這件重要的事,以至你念念不忘三年?”
曹植幹笑一聲:“呵呵……”
楊修一手支着下颚,思憶間眸光流轉:“我聽聞,你這種因頭部受傷而失去部分記憶的事,大多人稱為失魂。至于法子,我又不是神醫華佗,怎會知曉。你既已慢慢記起來了,總有一日能記全的。急什麽?”
神醫,華佗……
曹植心中默念這四字,眉心微皺。他幾乎安奈不下心中沖動欲請華佗來一看了——這又是一個有印象的名字,想來也是前世時常聽聞之人,也不知見過華佗之後,他又能想到什麽——但華佗既為神醫,一舉一動自然是引人矚目的。他若真找華佗看病,以三年前墜馬之緣由,恐怕不妥。
思及此,他便不說話了。
他靜靜坐在位上,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失落傷感的氣息。他本是極乖巧的小少年,任何人瞧見他這般模樣,心裏定是有些難受的。
但楊修卻不在這些人裏。他漫不經心彈指,嗤笑道:“其實我倒還聽說過一種方法。”
曹植陡然擡眼,眸光微亮。
“你失魂,是因墜馬傷了頭。如今你若是再傷一次,說不定就能将原先忘記的東西記起來了。”語罷,楊修居然認認真真地指了指書房外門柱:“這根柱子看起來也甚為結實。你若願意,不如撞上一撞,便知成效。”
“……”曹植默默轉頭瞧着那根看起來十分結實的門柱,再默默轉頭凝視自家混蛋老師,眸中亮光瞬間轉為幽怨,深度不可言表。
“為師也極好奇究竟是何等大事困擾你三年之久。”毫不在意這無形殺傷,楊修一指輕點下颚,狹長的眼中又覆上了三分嘲諷七分戲谑:“你若記起,可別忘記同為師來說。”
“……”
“你現在既然沒心思撞,我們便來說一說《墨經》。”開解完自家學生,自然還要繼續上課的。楊修從身後丢出幾卷竹簡,示意曹植打開。
“《墨經》?”曹植将之打開,面色有些古怪。他瞧了瞧楊修不置可否的神色,輕聲提醒道:“若學生沒記錯,已經學過了。”
楊修目光中泛起一絲詫異:“你居然還記得你學過?”
“呃……?”
楊修瞧着他無辜的表情,只淡道:“你将《墨經》之《經下》翻開來,全部看一遍。”
曹植依言翻開,默聲閱讀。
然後,他的表情很快變了。從原先的無奈,至不可名狀的微妙。
他已知道楊修想說什麽了。
《經下》中正有兩句話說,“荊之大,其沉淺,說在具。沉,荊之貝也。則沉淺,非荊淺也,若易五之一”,卻正是說明曹沖稱象所用方法。
楊修不誇曹沖,也不貶低曹植。卻拿出已教過的東西再讓他學一次,不可謂不諷刺。
“我知你記憶不好,沒關系。是以為師今日再告訴你,溫故而知新,方可為師矣。”
曹植聞之,吸了吸鼻子,乖乖埋頭苦讀起來。
九月午後,陽光依舊璀璨。
曹操于花園亭中設了酒水,請荀彧與郭嘉喝酒。自他們引軍歸來,商讨最多的還是親征劉備以及此後對付袁紹之事。如此時全然放松心情聊天,卻并不曾有。
但奇怪的是,唯有曹操與荀彧飲酒,向來嗜酒如命的郭嘉居然不動——他只定定瞧着杯中美酒,眼中既有垂涎,又有無奈。但他一手舉着茶杯,在荀彧微笑與曹操好奇裏,一口口飲茶。
曹操道:“奉孝今日是怎麽了,居然連這十年醇酒都吸引不了你?”
郭嘉聞言,眼中幾乎要流出淚水來了。但他面上依舊風淡雲清,甚至唇角都還挂着一絲極難看的笑容:“嘉喝多了酒,就難得飲口茶。這其中滋味,其實也頗為獨特。”
曹操眉頭挑地更高了。他在郭嘉口不對心的糾結與荀彧高深莫測的笑容裏再問道:“郭奉孝你這是怎麽了呢?”
荀彧撫了撫胡須,笑道:“主公莫急。其實是奉孝與我打賭輸了,所以呢,一年內他都不能再喝酒了。”
曹操微怔。
郭嘉打賭居然輸了?號稱算無遺漏的郭嘉居然輸了!
——這簡直是一個笑話!
曹操在郭嘉悲傷的目光裏大笑了起來。
他本是極為豁達不羁之人,想笑自然也是放聲大笑。如今他不僅放聲大笑,更一手輕拍石桌:曹操笑夠了,才嘆息道:“哎!號稱‘算無遺漏’的郭奉孝竟也輸了!孤可真是好奇之至啊,你們究竟是打了什麽賭呢?”
荀彧微笑道:“這個小賭,還望主公莫怪。”
“哦?”
“象至許昌前,奉孝同我打了個賭。此等龐然大物,主公定是要弄清楚大小及重幾許。但何人得以稱出這象重量呢?是以奉孝說,定是四公子。”
曹操聞之,終是明白了前因後果:“好你個郭奉孝,好你個荀文若,居然敢拿孤的兒子打賭!”
他雖是這般說,面上卻無分毫怒色。概因郭嘉與荀彧雖是他的謀士,卻也是他的知己。
郭嘉與荀彧躬身告罪。
“你們這不僅拿孤的兒子來打賭,還把孤也給算上了!”曹操笑意更甚:“現在好了,昨日倉舒狠狠給了你一個難堪吧,你這真是活該啊!”
郭嘉的臉更苦了。
曹操笑了半晌,笑意暫歇:“不過孤也很好奇,孤的小四何德何能,居然讓郭奉孝用一年的酒來打賭。”
郭嘉苦笑一聲,并不作聲。荀彧便微笑道:“主公有所不知,四公子在三月時曾在士大夫中有個趣聞。一來奉孝聽信傳聞,二來他并不不同于我,堅守許昌時常接觸各位公子們。是以輸的可是不冤。”
“哦?是何傳聞?”
“起因卻是四公子酒醉之後一首古怪的詩。”
“嗯?”
“這首詩怪在句句珠玑,更怪在這些珠玑,居然難串成一線。”荀彧說罷,表情微妙地念完那一首別扭的詩。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澆愁愁更愁……”曹操微眯了眯眼,眼中幽芒湛然。他默念了兩邊,轉而問荀彧道:“文若倒同孤來說說看,你覺得這小四可有何不同?”
荀彧微皺眉。
他思索半晌,斟酌道:“四公子為人謙和,從不争強好勝。”他想了許久,居然想不出曹植有何不同,于是只再加上了一句相似之語,“待人也十分友善。”
曹操愣了愣:“你說了半天,似乎沒什麽出衆之處。”
荀彧無奈一笑。
他也發現了。
這些十日,他也算與曹植有所接觸了。但他對曹植的印象居然只停留在這些表面,更奇怪的他居然覺得這些印象,十分符合和他接觸了這麽久的曹植。
這究竟是為何呢?
荀彧思索處,郭嘉也無奈道:“不僅如此,四公子還是楊修的學生。修之才,主公亦頗為欣賞。他教了四公子三年,如何會不懂這稱象呢。”
曹操斂去眼中深意,再度大笑道:“所以你這就打賭了?活該!”他想了想,又加了句:“活該輸了!”
郭嘉悵然長嘆。
“行了,你也別長籲短嘆了。既然你們打賭也有孤一分,孤也便幫着看着你罷。文若啊,看來這十年醇酒就只有我和你喝了,饞死這個郭奉孝。”
荀彧微笑如初,眼中卻也多了一些戲谑:“文若謹遵主公之命。”
郭嘉表情愈發痛苦。
他瞧着曹操與荀彧手中清酒,再看看自己杯中淡茶,一飲而盡:“這可真是舉杯澆愁,愁更愁啊!”
卻不知曹操眯眼輕笑道:“來人,請楊修過來……命他帶上曹植近日課業。孤,要檢查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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