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邺與許昌之間,橫跨着黃河。鑒于考慮到甄姬與卞氏,而天色也不算太早,曹丕便命衆人于河岸驿站休息一晚。待翌日養精蓄銳,再渡河歸去。

甄姬陪着卞氏,曹丕則拉着曹植走在黃河岸邊。

此地已是黃河下游了,由于河水中泥沙長期淤積,流經此地黃河水勢已漸慢。然對于普通河流,依舊是卷石驚空,波濤駭浪。

夏風拂在臉龐,尤覆着些許河水的味道。

也不知後世誰說,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盡管來時已看過一遍,再面對這一川水勢,心底始終有所感觸。

曹丕忽然道:“此地從前是袁紹所在,今後卻是父親的。而父親的霸業也決不限制于此!無論荊州,抑或江東——不久的将來,皆會是父親的!”

他說這一句話的時候,铿锵有力,甚至蓋過了面前河水拍石的聲響。

然後,曹丕緊緊握住了曹植的手。他垂首凝視曹植,目光灼灼,幾乎要燙入曹植的心:“而這,就是我們的天下!”

夜幕已黑盡了。

曹植躺在床上,一邊捏着因騎了大半日馬而發酸的大腿,還在想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良久良久,才長舒一口氣,閉眸倒入床裏。

他陡然睜開了眼。

——他聽到了一些奇怪的聲音。

有些微的馬嘶鳴聲,這本是正常,但為何聲音居然是由遠及近呢。他靜靜聽了會,還聽到院中有極輕、極怪異的聲響。

曹植微皺了眉。他輕輕打開窗,往下看去。

僅此一眼,瞳仁豁然縮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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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遠處立着百餘精良騎兵,而庭外則橫七豎八躺着幾十人,曹植分明瞧見這些都是守夜的衛隊。昏暗燈線裏,根本已分辨出那幾個人究竟如何。只下意識覺得……他們都已死了!

有幾名穿着他們衣物的人,大開了驿站之門,将那一小隊引入其中。

曹植死死攀着窗柩,渾身血液漸漸凝固。

既有內應,這些人便不可能是一般賊匪。又到底是誰,居然想趁着夜色将他們盡數斬殺?

此時已至千鈞一發之際,絕非思索何人之時。曹植幡然醒悟。他大開房門,在門邊兩門守衛驚訝的神色裏,大喊一聲“敵襲”。

先前大部分人認為北方既已是主公天下,自然無人膽敢冒犯,更何況有近百人守在庭中,已是密無一疏。因而驿站中大部分人皆已陷入熟睡,就等後半夜被喚醒接替守夜。

而曹植這一聲大吼,整個驿站才轟動起來。

曹丕睡的并不大熟,驟聞聲響胡亂抓了件外衣披上。他先找到曹植,見他安然無恙且聽聞了戰況經過,再将甄姬送往卞氏屋子,命十餘人保護。

裏面動靜驿站外邊當然也有所聽聞。然而外邊之人并不貿然攻入,反而下令放箭射殺。

曹丕下令沖出包圍,見得前方沖出之人俱被射成了刺猬,只渾身抽搐幾下便轟然倒地!

曹丕滿面慘白。

他反應過來時,來不及拂去額上冷汗,下令禁閉大門。

但就在這一番時間,他們又損失了幾十人。

曹丕深吸一口氣。他環顧四下,目光冰冷:“諸位認為如何?”

他的目光猶如針刺,一時之間居然無人敢與他對視。有人吞了口口水,嗫嚅道:“末将以為,我們應當投、投降……啊——”

他的話沒說完,曹丕手中利劍已貫穿他的胸口,只能瞪大了眼,似全然沒想到曹丕竟是如此心狠手辣!

曹植也已冷靜下來了。

他看了曹丕一眼,見他面上一片陰霾,握着他的手淡道:“投降是決不可能的,他們來勢洶洶,比之劫匪架勢更像是士兵。所以我們除了戰,便唯有死。”

無人說話,驿站之內一時有如死墳。

曹植嘆了口氣:“驿站能護得我們一時,長此以往卻不亞于甕中捉鼈。”

曹丕顯然也明白危機,強自鎮定下來,只是聲音之中還有一絲顫抖:“諸位有何計策?”

衆人相顧無言,唯有曹植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無波:“擒賊先擒王。”

此言一出,衆人俱是眼角一抽。

但這一句話說的輕松,且不言他們根本出不去,哪怕出去了,也根本到不了對方首領面前。

未等他們糾結出如何擒王,一樓某間房內居然射出一支燃着的鐵箭,撞翻了油燈。

衆人面色愈發白了。

——他們居然想燒死他們!

曹丕咬牙道:“滅燈,上樓!”

驿站中一片晦暗。

衆人房間,拔下火箭,滅去火光。站到曹植房中,一時只覺外面更是亮如白晝。

如今他們在暗,敵在明。

但他們之中并無幾名弓箭手,弓弩、箭支也不多,很快便要用完。

十多人引弓射箭,幾聲慘叫,敵方有四五人被射落下馬,引起一陣騷動。然此時情況并不樂觀,因為外邊還有至少百人,而驿站一樓已有至少四個房間起火了。

火勢越來越大,再過片刻,他們便都被燒死了。

曹植深吸一口氣。

他已瞧到了那命将領,躲在那些人之中。

他便取了把弓,瞄準敵方将領。停滞片刻,忽然幹淨利落抽手,箭支呼嘯而去。

前不久他學了些射箭的技巧,會了點皮毛。而這些皮毛,在如今也是極重要的。

他習武至今,只教訓過纨绔子弟,從來未曾殺過人。但此時此刻,他卻恨不得一箭射死敵方所有人。

人在危機時刻,總能爆發出無限潛力。曹植亦是如此!耳邊傳來凄厲的一聲慘叫,曹植心中雀躍——射中了!

但當他看去時,卻發現那一支箭……居然射歪了。

他原是對準了敵方将領胸口的,不知怎地居然射中了他身邊之人的眼睛。那人痛極,一手去捂那只眼,另一手則胡亂抓人。忙亂之中死死抓住了他身邊的首領,砰一聲跌到地上。

而他們胯下之馬也嘶鳴着被驚擾。其中一匹甚至踩中了那首領的胸膛,猛然暈了過去。

見首領都暈了過去,其餘人登時群龍無首。再聽得曹丕趁機大喊一聲“殺!”,以及驿站大開了門後沖出近白人,七八成人居然瞬間就轉身逃跑。

“……”

曹植瞧着這一出鬧劇,差點給跪下了。

他猜到了開頭,猜中了過程,怎麽也想象不出結局居然是他們百餘人不費吹灰之力,生擒了敵方首領,逼退那一隊人。

曹丕眼眸晦暗。他轉頭凝視尚且怔愣的曹植,只當曹植是被敵方吓到了,摸了摸他的頭,微笑道:“四弟好箭法。”

曹植滿頭黑線。

曹丕已環顧周遭。

四下盡是士兵們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肆流,呼吸間皆是血腥之氣。辛苦滅去驿站的火,曹丕清點人數,發現他們偷襲之下傷亡過半。

他死死撰拳,終究是抹了把臉,冷聲道:“将那人給本公子帶上來!”

首領昏倒在地,其餘人卻四散逃逸,這顯然是一群烏合之衆而非死士。由此看來,這些士兵也只是被抛棄的小蝦米罷了。

幕後之人又會是誰呢?

曹植還在思索時,苦命的将領被大桶涼水潑醒了。他醒來之後,死死咬口說自己本是董卓舊部,董卓死後他隐居逃逸。然待他歸去後,全家人居然皆被曹操殺害!他自然也要殺讓曹操償償失去家人的滋味的。

便當真如此簡單麽?

這人說的時候,無論神色語氣都是悲傷憤慨,但談及刺殺之舉,言辭間依舊還有些閃爍,約是為了掩飾幕後之人。

曹丕自然也看清了。

他命人用了刑,将此人折磨的半死不活,才從他嘴中撬出了帝王劉協的名字。

曹植聞之,長長吐出一口氣。

——又是他!

他顯然想到了七歲那年劉協命人抓他們一事。再聯想至今,不僅失笑起來——難道這種傻逼的事情,便都是劉協做的麽?

曹植滿腹疑慮。

如今北方已盡在曹操囊下,劉協手中無力,再如何也不可能循着舊歷來刺殺他們吧?且劉協若要動,等曹操北征烏桓,屆時再趁機控制許昌曹府,難道不更好一些麽?

而這些人雖從黃河對岸過來,也不排除為掩人耳目。

若為掩人耳目……

且不管曹丕信不信,曹植卻是不信。他便道:“二哥,不若将此事上禀父親,由父親定奪。”

曹丕略一思索,颔首應下。便命人連夜将再度昏了過去的将領送去邺城。

曹操得知此事,震怒于大殿。好在聽聞卞氏四人都無礙,才斂了怒氣。

此時曹丕等人還在黃河邊等待回應,曹操便命張遼再領五百将士,前往護送。

他自然也不信幕後之人是劉協的,便命曹仁徹查。結合蛛絲馬跡,再經謀士分析,得到答案也十分符合如今情勢——此人雖是董卓将領,但早年投靠了公孫瓒。後來公孫瓒為袁紹所滅,又在幽州當了個不大不小的官,因而被曹操忽略。

而他這一次的刺殺,也與烏桓一族有關。

烏桓自古與匈奴關系非凡,歷代朝廷面對這骁勇善戰一族,頗為頭疼。中平年間大亂時,更有張舉、張純等利用幽州烏桓造反,寇掠青、徐、幽、冀四州,屠戮百姓。而袁紹更立其酋帥為單于,以家人子為己女妻之。遼西烏桓蹋頓尤為強盛,曾助袁紹滅公孫瓒。

昔日曹操攻陷南皮時,烏桓蠢蠢欲動。而袁譚袁尚投奔,更說動烏桓首領蹋頓日漸不滿于幽州之地,欺壓鮮于輔于犷平。

烏桓自然也知曹操會援救犷平。但若此時曹操年長的兒子被劉協殺了呢?

只可惜此計失敗,曹操除了愈發惱怒,心思一如既往的冷靜。

他滿面冷笑,淡定坐下,同謀士們好好談論如何對烏桓之事。

——答案也自然只有一個,便是戰!

但又怎麽個戰法呢?

郭嘉道:“烏桓恃其邊遠,定無準備。我軍當以出其不意,如此即便孤軍深入,亦能擊敗他們。”

郭嘉這麽說,是因為如今袁家已被袁尚袁譚玩完了,哪怕依靠烏桓也掀不出什麽風浪。只是他們如今方才收複翼州,完全未有平定翼州将領之心。若他們貿然前進,駐守新野的劉備也定不會放過如此良機,勸說劉表希冀許昌的。

若是如此,他們豈非陷入尴尬境地?

荀彧當下皺眉反對。

郭嘉卻已成竹在胸。

他微笑道:“是,如今絕非北征烏桓的好時機。因此我軍當在等一到兩年。”

曹操皺眉道:“為何?”

郭嘉道:“今袁氏與烏桓關系非同一般,而袁紹占翼州多年,百姓對袁家定也尚存感情。今日一旦主公放過袁尚,等到來日他養成氣力,則民夷俱應,屆時再不能輕松制約于他。”

曹操颔首:“不錯,正是如此。”

郭嘉接着道:“蹋頓困獻于輔與犷平,在下觀其定還能撐上幾月。我軍便乘機收複袁紹舊部,再出兵犷平。屆時,烏桓必因懼怕而逃亡塞外。待他們再卷土歸來,便是我軍深入之時。”

塞外之地苦寒,更有鮮卑匈奴之族,烏桓必是承受不能。待他們重回幽州,正是筋疲力盡之時。為何不乘機攻打過去呢?

衆人明悟。

郭嘉最後道:“至于劉備,更不足慮。因為他依附劉表,劉表卻不會重用他。”

曹操聞之大悅。

他下令将袁紹死後散落在外的部将全部緝拿歸邺,不降者則誅殺全族性命。如此雷霆手段之下,兩月之間除些許死忠,袁紹舊部幾乎全部歸于曹操麾下。

然後曹操再封賞其中幾人,使這些人懼怕的心也漸漸安定下來。

秋八月,曹操領兵征讨,救犷平。

時烏丸奔走,逃往塞外。

時曹操攻邺城,袁紹外甥高幹投降,舉為并州牧。聞曹操讨烏丸,以并州叛,舉兵守壺關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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