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更了個新

曹操歸來不久,便遣散衆人上朝觐見天子了。

曹植則悠然坐在花園涼亭裏。

許昌已步入二月了。春風梳妝,柳枝飄然。雨後野草新綠,一派生機。

他一邊欣賞面前落盡寒梅只餘一身綠衣的梅樹,一邊自飲自得。

他在等兩個人。

第一個自然是曹彰。他聽說是父親命曹彰将郭嘉送離柳城,也不知歷史上郭嘉當真是活過這一劫,抑或便在此時逝去。

不過不管如何,想來自己寫給曹彰的那封信,定是引起了他的懷疑了。

曹彰很快來了。

見自家四弟正悠閑賞花,當下皺眉道:“四弟,大好光陰不騎馬練武,你居然在花園裏賞花!當真是……那個朽木不可雕啊!”

此前曹操因他背不出一個典故這般罵了他,別提心中抑郁幾分。如今見曹植始終如此悠然,愈發郁悶了。

曹植嘴角一抽。

他不緊不慢喝下一口水,緩緩道:“先生正命植做一首詩呢,三哥可有興致?”

曹彰聞之無語。他一屁股坐到曹植對 對面:“三哥是來問你個事。”

曹植好奇道:“哦?三哥要問什麽?”

曹彰便凝視着自家四弟,目光不掩好奇:“你還記得去年四五月月份時寫給三哥的信不?”

曹植思索良久,眨了眨眼微笑道:“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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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彰霍然瞪大眼。

許是繼承于卞氏,曹彰的眼與曹植十分相似。如今一瞪之下,反而有些可愛。

“你咋就忘記了?”曹彰心中愈發郁悶了。他念念不忘了幾個月的事情,始作俑者居然不記得了!

曹植也有些莫名其妙:“我咋就不能忘記?”

曹彰急道:“不對啊,那會明明是你和哥說軍師将會病重,一定要哥把他送出來……還知道那華佗居然也在翼州不遠處,正好救了軍師呢!”

曹植表情也有些怔愣。

但他忽然高深莫測一笑道:“三哥,你相信我能預言未來麽?”

曹彰驟聞此岩,只愣愣看着他。

曹植攤開雙手,狀似無奈道:“這不就結了。我又不能預言未來,怎知先生當真會病重,父親又會令三哥将先生送出來,再半路遇上華神醫呢?”

曹彰依然是愣愣地看着他。

“你還記得那封信內容麽?”見自家三哥依然搖頭,曹植才道,“我當時寫的是倘若啊。先生身體如此不佳,柳城又不是什麽好地方,倘若病重當然是需要将他送回來。至于華佗……”他說到這裏,又頓了頓,無奈道:“三哥,連你都不知華佗是誰,植怎會認得他呢?”

曹彰沉思。

那封信他早不知丢去哪了,信中內容也大多記不清。只是一旦相信了曹植此言,曹彰倒也覺得頗為有理嘛。

他便不再糾結了,開開心心喝下曹植給自己倒的水,砸了砸嘴道:“我說四弟啊,好歹你也十六歲,怎麽還喝這種白水呢?要哥說,男子漢大丈夫,就得大口喝酒!對了咱前兩年不還藏了幾壇酒麽,快去拿出來,咱哥倆今日不醉休!”

曹植嘆了口氣:“那幾壇酒早被先生生喝完了。”

曹彰斜眼看他:“別鬧了,楊修先生根本不會喝酒。”

“是王奇先生。”

“什麽?!”曹彰還記得當年被王奇揍得多慘,只是這些年長年在外,才漸漸淡忘了。此時再聽曹植說起這個名字,當下如火燒眉毛一般沖了出去,“新仇舊恨哇!哥這就去找他,一定得将他打趴下!”

曹植哭笑不得。

曹彰風風火火出去時,還碰上了郭嘉。見他披着一身厚衣,只行了個禮就匆忙走了。

郭嘉收回目光,放到不遠處的亭中。

他已看見了曹植。

曹植也已見到他。

先前一瞥,只能看個大概,知曉這人如今已瘦的誇張。如今近看,他面上雖有病容,到底還是一如既往的風華卓越。

曹植心中既有難受,又覺驕傲。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種感覺。

他心中嘆息,不由自主起身扶着郭嘉走入亭中,瞧着他蒼白的臉色,再給他倒了杯水:“先生感覺如何?”

郭嘉瞧着這一杯清水,淡道:“死不了。”

他雖的命雖保住了,卻傷了脾肺,短期內再不能飲酒。

——若非接近死亡,他當真會以為不能飲酒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曹植已坐到他對面了,正微笑着凝視他,目光說不出的溫和柔軟。

這個十六歲的少年,已是十分溫潤了。

郭嘉不由自主輕咳幾聲,然後道:“郭嘉心中有個疑問,還請四公子告知。”

他并非是曹彰,曹植也懶得打啞謎,直截了當道:“先生是想問曹植為何要救先生麽?”

郭嘉不語,只靜靜凝視曹植。

初見曹植,便覺這是個十分可愛的孩子,至于如今更是成了俊秀少年。可惜時光流逝,将他年幼時的有趣,成了如今的複雜。

他心中想着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聽得曹植說:“自然是因為先生是曹植的至交好友。好友的安危,植如何能不擔憂呢?”

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謙和,仿佛這當真就是真相。

郭嘉淺啜一口溫水:“三公子雖然信了,在下卻是不信。”

曹植微笑起來:“那麽,先生想要聽什麽呢?”

郭嘉緩緩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曹植斂眸看他近在咫尺的眼:“曹植所說的話,先生若信,便是真話;先生不信,自然是假的。”

郭嘉聞之,微頓了頓,而後猛然咳嗽起來。

他咳完,方驚覺曹植已站到了身後,甚至輕拍着他的脊背,替他順氣。

他們離得太近了,近到連輕聲說話都仿佛有了溫柔的錯覺。

郭嘉一瞬不瞬凝視着他。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有些看不透這個人了。

以他同曹植的交情,值得絞盡腦汁來救對方麽?

答案顯然是不。

是以他先前不明白,也不将曹植警告放在心中。

直至當真一病不起,直至當真差些死去,直至華佗恰巧為某位友人前去翼州看病。

何苦呢?

郭嘉不過賤命一條,豈值這般興師動衆呢?

若他只是曹植的好友,而非曹操身邊謀士,非曹操器重之人……曹植還會這樣費盡心思救他麽?

想來也是不會的。

唯一的解釋……原來曹植早已觊觎世子之位麽?

郭嘉想到這個結論,微微嘆了口氣。聯合他年幼時期的平凡無光,他實在想不出有人能韬光養晦如此之久,卻又恰似無意将自身不凡透露與他們這些謀臣。

于他,于荀彧,更讓曹操也有極佳印象,反而決不會認為他鋒芒畢露。

一個小孩會知曉徐徐而圖,會知曉何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麽?

如此心計,當真僅是一個小孩?

郭嘉略略嘆了口氣,說不出的失望,也是說不出的無奈。

一個人能被他的朋友關心,自然是十分愉快、溫暖的事。然若他的友人居然是別有用心,這其中滋味倒是微妙難言了。

曹植面色也有些微妙。

——他什麽都還沒解釋,為何郭嘉竟是一副了解的模樣?

尚未待曹植想通,郭嘉便在這微妙的感覺中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今後四公子但凡有任何用的着在下的地方……除了世子之位,在下定在所不辭。”

然後,他見得對面小少年微瞪大了眼。

曹植終于明白了。

原來他喜歡之人,竟認為自己是為了世子之位才接近于他?

曹植失笑。

他盯着郭嘉的眼,目光漸漸柔和起來。他從前便覺這一雙眼很吸引他,如今看來亦是如此。

他也不反駁,反而露出個無害的微笑:“除了世子之位麽?”

郭嘉細細分辨他的神色,不知為何忽然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強自壓下這種感覺,一字字淡道:“除了世子之位。”

然後,他便見對面的少年笑彎了眼。

“……”郭嘉斂容,淺飲一口溫水。

所以,這種不詳的預感究竟是怎麽回事?

曹操歸來時,遇到了一個難題。

曹洪家人因犯了罪,被許昌太守扣押于牢房之中。曹洪先前去請太守高擡貴手,卻被對方關在門外兩個時辰。

曹洪登時怒極歸來,請求曹操做主從中調解。

曹操一口答應了,詢問曹丕幾人道:“這件事若交由你們,你們怎麽做呢?”

曹彰當下果決道:“他宗族犯的是死罪,當斬!”

曹丕皺眉。

曹操詢問其意見時,曹丕不動聲色端詳曹操。見他面上并無多少表情,才小心道:“衆所周知七年前曹洪救過父親一命,父親如何能不顧他的宗族呢?”

曹操颔首一嘆:“丕兒說的不錯,是以為父不能不管啊!”

曹彰緊緊皺了濃眉:“但父親曾教導兒說,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又豈能單獨撇開曹洪一家呢?”

曹操瞥了他一眼,笑出了聲:“這些東西你倒是記得住,怎麽為父命你讀書寫詩,就跟要你的命一樣呢?”

說完他不看曹彰滿面菜色,轉而問曹植道:“你呢,可有什麽好辦法?”

曹植思忖片刻。

曹操既然詢問他們了,必然是不想将人放出來,可惜又不得不命人去放。這種事情,還是交給曹沖罷。

他便也随之搖了搖頭。

曹操嘆了口氣,最終看向曹沖:“倉舒,你說呢?”

曹沖胸有成竹道:“父親不若晚間宴請曹洪以及太守,再詳談此事。”

曹操目露笑意。

曹丕眼中掠過一絲寒芒,飛快掩去,微笑起來。

夜宴之際,太守姍姍來遲。曹操詢問緣由,答曰:已斬曹洪親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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