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夕陽西下,郭嘉站在院子裏,迎風而立。

八月的風并不蕭瑟,拂過人的臉龐甚至帶着沁人心脾的清涼舒适。只是郭嘉病至如今,尚不适合吹風,是以每每外出渾身總要裹得密不透風。

任何人瞧見他,總會懷疑冬天是不是提早降臨了。

郭嘉的面色也十分白,但眼中灰敗已盡數退去,并無性命之憂。華佗說過他如今身體雖依然不大好,但慎防憂慮辛勞之流,适當走走路喝點補藥,久而久之便可無大礙的。

人常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在接近死亡之後,總要變得惜命起來,甚至連理想、追求都會有所改變。

但郭嘉沒有。

他依然在向往遙遠的戰場,希翼再如雄鷹一樣的翺翔,甚至期望曹操能平定天下,而他則留名青史永垂不朽!

他從前是風度卓絕、溫和睿智的。這一點哪怕是重病之後,哪怕渾身都是瘦骨嶙峋,也不會有丁點改變!

曹植微笑。

事實上,今年之前他并不了解郭嘉,只因這個人的眼神、理想而喜歡于他。直至這些日子的相處,深知這個人的韌性從容,這種浮于表面的喜歡才漸漸深入骨髓。

只是愈喜歡,他需要處理的便愈多。

曹植想到這裏,緩緩皺眉斂容。

與他面對面的郭嘉,也緩緩皺眉斂容:“天色将晚,四公子前來可有要事?”

曹植回神眨了眨眼。

從小到大但凡他眨眼以示自己無辜單純,接下去要說的話大多是虛僞無意義的。倘若楊修在面前,曹植這般表現定便能獲得嗤之以鼻與一聲嘲笑。

但他面前的是郭嘉,郭嘉從不給任何人難堪。他甚至專注凝視曹植,仿佛他面上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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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目光灼灼關切道:“先生吃了麽?”

郭嘉頓了頓。

他感覺自己腦門抽了下,連帶指尖都克制不住地微微蜷起。但他依然從善如流道:“須看四公子問的是午膳還是晚膳了。”

“午膳?”

“吃了。”

曹植想了想:“那麽晚膳?”

“……尚未。”

曹植陷入沉思。

郭嘉微眯了眼。他自然知曉曹植心中藏着什麽不便同自己說,便道:“是以?”

曹植微笑起來。

他正色道:“學生忽然想到許久未與二哥一同吃飯了,便有些懷念。是以學生告退,先生早些休息。”語罷,居然轉身就走。

這幾個月以來,曹植時常到郭嘉院裏。照顧也好,閑聊也罷。事實上他總要同自己說一大堆話,無論意義何在。

卻從未有如此幹脆利落的離開。

郭嘉凝視着他,眸中光芒閃爍。

曹植方至他院前時,表情半是沉凝半是抑郁,顯然是遇到了什麽事,欲尋他商量。而他甫一開口,曹植卻猛然換了顏色,反而開始說些亂七八糟的廢話。

郭嘉緩步至房中。他給自己倒了杯水潤了潤喉嚨,而後凝視着一杯清水,以指尖摩挲杯壁。

以曹植對他的了解,不可能不清楚他的神色已被看穿。那麽他最後一句話,其實是在告訴他:這件事,他不能告訴自己,卻要同曹丕商量。

看來定是家事了。

郭嘉緩緩将溫水一飲而盡,眸色愈發深邃。

既是家事,他自然是不該管的。但只要一想到曹植面上,總覺得有什麽應該主公這些兒子裏,看起來曹沖似最有潛力。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有絕大的把握,笑到最後之人,絕非曹沖。

不管郭嘉想到了什麽,曹植都必須要找曹丕聊聊。

他入曹丕廳中時,天邊火燒雲已褪色了。此時曹丕正在認真看一本書,瞧見曹植,神色既有詫異更有驚喜:“四弟來了!”但他并不起身迎客,反而是像小時候一樣随意指着對面道,“坐罷。”

這兩字一出,他面上更有複雜懷念一閃而過。

概因娶妻之故,這兩年多曹植為避嫌幾乎不曾踏足這個院子。有時曹丕也茫然,曹植對他的疏遠是否是因他太過忌諱甄姬而本末倒置,但事已至此,再回不到從前親密無間。

人總要長大,無論曹丕、曹彰,抑或曹植。他們會娶妻,生子,立業,為将來一搏。然後分道揚镳,各自在選擇的道路上,漸行漸遠。

他們……也會有隔閡。

曹丕這般想着,心中忽然就有了難以排解的悵然與不甘。只是他面上丁點不顯,緊緊凝視曹植那張溫潤俊秀的臉,目光灼熱而緊迫。

——他不願如此!

曹植已在他對面坐下了。

對上曹丕目光,他心中說不出的微妙難言。終究略一停頓,遲疑道:“二哥,植臉上……可有什麽奇怪的東西?”

曹丕微笑,答非所問道:“要喝水麽?”他順手給曹植遞了個杯子,又拎起茶壺。然後他又似忽然想到了什麽,動作居然頓了一頓。

曹植眉梢一抖。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掃過那聽起來空空蕩蕩的茶壺,甚至盤中明顯有人飲過的兩個水杯,心中起了一絲漣漪。

——看來自家二哥先前顯然是在宴請什麽人,兩人談話時間也必然很長,以至于壺中水俱已飲盡。甚至那人也許至今都未曾離去,因為茶杯亦未被撤下清洗。

但究竟是何人,使曹丕請了自己進來,卻又要避開自己?

抑或者說,他們要談的本是曹沖一事?

若當真如此,那麽自己此番前來,又是否太過魯莽呢?

曹丕已将茶壺交由身後小厮。他重新将目光放到曹植身上:“四弟前來,可是遇上了什麽難題?”

曹植斂眸,狀似為難。

他将全部事情在腦中過了一遍,确定此行其實必然。

他一貫以來表現的是一個溫和通達的少年,并不算聰穎,偶爾靈機一動,任何事情也都不曾瞞着自家二哥。今日又從華佗口中聽聞如此消息,豈能不前來尋找二哥商量?

然而關鍵也在于此:他們會不會認為他是前來試探的?

小厮已重上了一壺溫水,為曹丕與曹植倒上。曹丕瞧着他這般踟躇模樣,忍不住微笑起來:“四弟今日怎的神思不屬呢?”

曹植擡頭看他。

這一眼除了茫然空泛,還有些許的悲傷哀恸。

曹丕神色漸漸下沉。

他早知、亦在等曹植前來詢問他。但曹植當真來了,露出這些表情,他心中又是說不出的冷。

——原來這麽多年,僅憑華佗一句話,他卻還要懷疑我!

但他卻不說,反而面帶微笑地走到曹植身旁,輕輕撫了撫他的肩膀:“究竟是什麽,使得四弟如此遲疑不定?”

他在曹植面前,從來都是溫柔沉穩的兄長。這一笑,自然也帶了安撫的意味。

許是習慣了,抑或他心中本也是如此對曹植的。

只可惜……

曹植皺眉。

他總覺得有什麽不太對勁,又察覺不出到底是什麽,便愈發提神小心翼翼起來。他張了張口,剛發出一個“二”字,忽然想起周遭仆人,面上又浮現出些許為難來。

曹丕挑眉。他拂袖揮退衆人,眼中笑意更深了一些:“現在說罷。”

曹植深吸一口氣:“二哥,今日弟弟聽聞一件事……”他說到這裏,頓了頓,又踟躇焦慮道,“六弟重病一事,似有蹊跷!”

曹丕眼中笑意悄然褪去,甚至換上了肅然嚴厲:“四弟說什麽?倉舒重病一事有人”

曹植面色愈發不好了,他下意識拉住了曹丕的手,話語都有些語無倫次:“是華神醫告知弟弟的,神醫說,六公子本是簡單風寒,至于如今卻因藥方不對,中了草藥之毒……植思前想後……二哥,這根本是有人在害六弟!”

曹丕面色一滞。

他幾乎是一字字道:“你從華神醫之言片語之中,猜測是有人暗害六弟。你思前想後,覺得此事頗為嚴重,因而前來告知二哥。”

他頓了頓,搖頭輕笑一聲。

“不對,你不是來告知二哥的,你的神色雖有驚懼,更多的确實難過與懷疑……”

半晌,才冷聲道:“是以……你其實是在懷疑二哥?”

曹植目光閃爍,只難過地凝視着他,閉口不言。

屋內一時冷寂。

良久,才有曹丕淡漠的聲音道:“呵……四弟居然不信為兄?”

這一句話,是前些年曹沖第一次不知為何中毒時他問過的,至于今年,居然又問了一次。

曹丕心中忽然滋生出不可形容的勃然怒氣,幾乎克制不住他的眼中神色愈發陰狠。

曹沖!

從小到大,除了曹沖,恐怕再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接二連三地被曹植懷疑了。

曹植不假思索搖頭:“植豈會懷疑二哥?”

曹丕冷笑道:“那你為何開口?”

曹植啞口無言。

他緩緩垂下頭,神色有些黯然。

曹丕深吸一口氣。

他緩緩道:“六弟可曾想到,華神醫為何要将這種事告知于你?”

曹植兩眼茫然。

曹丕冷聲道:“此事攸關父親子嗣,是你無法想像的嚴重,但華佗卻必是知曉。他不告知二哥,卻告知于你,是何居心?”

曹植微怔,他下意識辯駁說:“……許是因弟弟曾救過他,所以……”

曹丕嗤笑一聲。

曹植不說話了,只呆呆地看着面前茶杯。

曹丕道:“四弟可曾想過,倘若今日之事……與二哥無關,與他人皆是無關?”

曹植疑惑愈發。

曹丕看着他似被自己繞暈了,淡淡提醒道:“二哥的意思,是今日之事,是他人故意引四弟前來質問為兄的。”

曹植愈發茫然:“……啊?”

曹丕從容道:“你來之前,可有去過什麽地方?”

“植去了……郭先生的院子。”

“你同先生說了?”

曹植睫毛一抖。

他面上已是悚然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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