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卞夫人宴會一事,曹植大致知曉。他并不能阻止,畢竟他還有幾位正處适婚的弟弟們。只好尋了個機會,旁敲側擊詢問母親是否有了人選。

卞夫人好笑道:“我兒心急了?”

曹植哭笑不得道:“不……兒的意思,其實是兒不想這麽快。”

卞夫人的年紀也有五十餘歲了,如今她面上早已爬上了皺紋,一道一道,盡是歲月雕琢的痕跡。但縱然年輕美貌不再,她的氣度還是那般雍容華貴。

她只是慈愛地注視曹植,而後以着極盡溫柔的語氣微笑道:“子建,豫兒不能沒有母親。”

“豫兒的母親,只有崔氏。”

此言一出,卞夫人的手猛然一抖,手中竹簡也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她覺得難過。

從小開始,曹植一直是她的所有孩子中最省心的,唯一的意外也只有那一次墜馬。此後縱然卞夫人發現曹植比之從前的無論愛好、性格、習慣皆是有所改變,也當他還年幼不定性,因而改變罷了。

曹植還是一如既往的省心。

這種省心,意味着她可以将注意力挪到另外一些事上,也意味着她容易忽略曹植真正感興趣的東西。

直至崔氏死後,卞夫人方才承認其實她一點也不了解曹植隐藏的心性。甚至因為某些誤解,使得自家看似乖巧的孩子不願歸家,使得崔氏在成親後的一年裏一直抑郁不樂。

卞氏甚至覺得,其實是她害了崔氏。若非她的提議,曹操也不會答應命他們成親。

沒有一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快樂,卞氏不管朝堂如何,只希望後院中能有一個人能令曹植快樂。

但顯然,曹植在拒絕此事。

曹植将卞夫人掉落在地的竹簡撿了起來,心平氣和道:“母親,兒子的意思是:如今既已有了豫兒,兒便不想再娶一個不喜歡的女人——更不想,再耽誤一個女人的一生。”

卞夫人深吸一口氣,亦很快平靜了下來。“你的意思是,你想娶自己所喜歡的女子?”

“是。”

“那麽,你現在是有喜歡的人?”

“不,”曹植心下一頓,面上卻是微笑地令人如沐春風:“但凡有喜歡的女子,兒一定會告知母親,請母親過目。”

卞夫人聞之,微嘆一口氣。她揉了揉眉心,倦怠道:“……如此,便暫且由你罷。”

當然此事無足輕重,只在朝堂中泛起一絲漣漪。

之于曹植而言,不過提醒罷了。

如今是卞夫人,只要曉之以情便可。倘若将來是曹操,又命他再娶一人,又當如何呢?

果然還需萬全之策。

建安二十年一月,曹操歸邺。

不久前曹操解決了遺留的伏氏,此事曹彰與公孫康依然僵持不下,二月,曹操欲再遣兵北上。

北上前,他召集衆人商議此事。

許褚率先朗聲道:“主公,屬下願意前去!”

張遼、于禁等人亦上前請命。

曹操既不同意,也并不拒絕,反而悠然坐于上位,顯然還在等什麽人自薦。

曹丕很快上前一步躬身道:“父親,兒近來研讀兵書有所獲益,亦希望能北上驗證一番。”

“你說說看,如何方能攻下遼東。”

曹丕自信一笑道:“遼東天氣寒冷,于我軍而言本是不宜。縣城易守難攻,三弟缺少攻城器械,久攻不下也在所難免。三弟只要能将公孫康大軍誘出城來,遼東于父親而言,也不過是囊中之物。”

曹操略略颔首,對曹丕道:“你說的很有道理,只是公孫康有如縮頭烏龜,你又如何能将他誘出城呢?”

曹丕道:“父親,兒自有妙計!”

曹操大笑一聲,起身下座,拍了拍曹丕的肩膀:“讀了一年書,和你父親說話,居然還學會了賣關子?”

曹丕笑而不語。

曹操也不管他了,轉身詢問曹植道:“子建,那麽你呢?”

曹植躬身道,謙虛道:“兒也十分希望能北上助三哥一臂之力。只是兒初掌東魏郡,暫無暇顧及其他,唯恐此番若是北上則心有餘力而不足,是以還望父親原諒。”

曹操了然道:“如此,你便安心在”

曹丕聞之,略略沉思曹植用意,而後聽得曹操再道:“子桓,這一次你去。”

曹植的話語未落,楊修已變了臉色;待到曹操語罷,楊修微垂的眼眸之中便唯有不滿。

他自然是要不滿的!

曹操揮手命衆人退出大殿後,只留下了曹丕。他凝視着曹丕,溫和道:“十年前為父留下幾千老弱殘兵命你駐守許昌,你做的很好。子桓,希望你這一次更不會令為父失望!”

曹丕心下大喜,面上則分毫不表,只略一躬身沉穩道:“是。”

曹操又看了他許久,面上覆了些許滿意,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你且去做些準備。”

“是,”曹丕應下。他頓了頓後,順勢說出了油然滋生的念想,“父親,兒想令兒的陪讀司馬懿與兒一同北上。”

曹操聞言一頓。

他偏頭,細細端詳曹丕眼中的渴望與隐約推崇,不動聲色緩緩道:“為何?”

“父親令司馬懿這些日子陪兒讀書,兒這才知曉原來司馬懿無論文采、智慧,皆是名不虛傳。此番北上,也定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曹操眯眼不語。

他只是繼續用着審視的目光凝視曹丕,久到曹丕甚至渾身都除了一身冷汗,方才淡道:“司馬懿此人雖博學多聞,見多識廣,能為我用是我之幸。不過這些日子,為父觀他有鷹視狼顧,則不可付以兵權,久必為國家大禍!”

曹丕面色攸地一白,他張了張口想要辯解些什麽,但見曹操眼中盡是不容置疑的冷芒,終只是擦了擦冷汗,躬身告退。

衆人散去後,楊修邀請了曹植前去一敘。待曹植到了,第一句話便是嘲諷:“我看四公子處理政務倒是輕松的很,難道這一年多的悠閑已消磨了四公子的雄心壯志,令你難忍北方寒冷麽?”

曹植心中半是愉悅,半是無奈。

楊修在他心中,是良師更是好友,這些年來他從不懷疑。因而楊修的諸多壞脾氣,他皆能一一忍讓,然而他愈發忍讓,楊修則愈發得寸進尺,實非他所望。

他便緩緩皺了眉,一瞬不瞬凝視楊修。

這些年的這些人裏,唯一一個心念一動便能了然的人只有郭嘉,其次他最為了解的便是曹丕,最後才是楊修。

楊修的性格,與其說是恃才傲物,不如說他見不得自己所讨厭的人高興。楊修确實十分聰明,想問題亦是十分通透。但這一種個性,卻如定時炸彈一般,不知何時便要引爆。

——因為楊修,讨厭曹操。

曹植一直有這種感覺,以至于楊修對他有時很好,有時惱怒,又時常的冷嘲熱諷。以往他并不在意,包括郭嘉從前對他言說時,他也并未太過在意。

而今已不得不在意了。

他微笑了笑,語氣則是極淡的。他說:“先生,你是不是弄錯了什麽。命二哥出征的是父親,不是學生。”

楊修驟聽聞曹植這般不鹹不淡的話語,怒氣愈盛。他用着比曹植更冷漠的聲音道:“若非你拒絕,這等事情又豈能落在二公子身上?”

“難道學生請求了,父親便能令我前去?”

“你根本不願去,又如何知魏公原先不想令你領兵?呵,我看根本是你深陷某些人的虛情假意之中,連如今要做什麽都忘記了!”

“夠了!”

“……”楊修頓了半晌,冷笑一聲,“不知好歹。”

曹植輕笑了起來。

但他眼中寒光湛然,沒有分毫的開心愉悅,反而是楊修從未見過的漠然。他說:“先生,你可知曉父親究竟為何令我掌魏郡之權,又命三哥出兵烏桓,再命二哥前去救援?”

為何呢?這難道不是曹操想要在他們之間挑選一個全能的繼承人,而這些不過都是考驗麽?

楊修皺眉不語,只冷淡凝視曹植。

卻不想曹植居然搖首淡道:“先生,你錯了。”

楊修怒極反笑:“我錯在何處?”

曹植并不解釋,反而道:“先生還記得官渡之戰後發生了何事?”

官渡之後?官渡之後又有何時?不過是那袁氏兄弟相争……楊修所有嘲諷忽然盡數噎在喉嚨裏。

他聽見曹植稍嫌冷淡的聲音,:“官渡之後,袁紹立自己偏愛的小兒子袁尚為世子,反命大兒子袁譚鎮守遠處。袁紹死後,袁譚舉兵入青州,與袁尚相争,給了父親可乘之機一舉攻下青州。”

楊修面色驟然一變。

他已知曉曹植要說什麽了。

果然,他聽得曹植繼續道:“這般結果,固然是父親兵力強盛之故。然若無袁尚與袁譚相争,父親要得到青州,恐怕還要至少三年罷?!”

“兄弟阋牆,葬送的卻是江山基業與他們自己的性命。我等自然喜聞樂見,然父親終有一日逝去,而後我與二哥步上這一條路,喜聞樂見的豈非是劉備與孫權?”

“先生可曾想過如今的我與二哥在外人眼中,何意于昔日袁譚與袁尚?”

“那麽父親呢?既然學生能想到,父親便想不到麽?”

“縱然父親想到了,卻依然如此做,又說明了什麽?”

“是否說明,父親有必然把握将來我與二哥決不會是袁譚與袁尚,是否說明了,父親心中其實早有人選,我與二哥之中一人,不過是其餘一人的踏腳石?”

曹植一連說了這些話,句句皆是重重之重。這些是他與郭嘉未曾宣之于口的默契,但與楊修卻無分毫。

如今他只說到這裏,寥寥幾句話,足令楊修滿面悚然。

良久。

曹植冷冷盯着楊修,幾乎是一字字道:“是以,我更希望先生莫要輕舉妄動。”

楊修眉頭皺的愈深了。

曹植瞧着他這般模樣,心下擔憂他會不喜自己幾近逼迫的語氣,又換回溫和的語氣,以茶代酒誠懇道:“先生是學生的左臂右膀,萬萬不可離心。若先前有所得罪而學生不能自知,還望先生寬宏大量原諒學生。而今學生舉步維艱,先生……”

楊修面色稍霁。他打斷曹植的話,笑了笑。除了臉色還有些發白,神色已于平日無異:“嗤,你的個性為師還不了解?”他頓了頓,又忽然道,“只是這些話,究竟是子建想對我說的,抑或郭嘉?”

“……啊?”曹植還打算再多說一些好聽的說服楊修,聽聞此言只茫然地眨了眨眼,一時有些不明白楊修為何如此問。

可惜楊修的表情除了冷淡依然冷淡,曹植一時也摸不出楊修這麽問究竟是覺得被自己學生這般建議丢了面子抑或別的,便試探道:“其實學生并未意識到這些,是郭先生提醒之後才……”

楊修面色忽然一變。

他冷冷起身,拂袖轉身道:“這些東西我都知道了。在下看時間不早,四公子還是回去的好。”

曹植:“……”

不久後曹植同郭嘉說起此事,依然是滿臉疑窦。

他将此事大致告知郭嘉,看着他笑的風淡雲清的臉龐,無奈而糾結道:“先生,你和他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誤會?”郭嘉的聲音三分輕笑,三分悠閑,四分揶揄。他看着曹植不開竅的模樣,勾起唇角一笑道,“你不知道麽?”

曹植頓感囧囧有神:“……我應該知道神馬?”

郭嘉挑了挑眉:“你當真不知道?”

“……”

“呵呵,”瞧着曹植這般傻乎乎的茫然模樣,郭嘉愉悅道,“無礙,你也不必用知曉。何時等德祖想明白了,他也便不會這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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