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綻放 (1)
1、
像當初上峰丢給他打沒了的川軍團一樣,虞嘯卿把第二次打沒了的川軍團又丢給了龍文章。龍文章卻也樂得成全這出移花接木,像哺乳期的母獸,不擇手段、不計後果地開始為他的崽子們自謀生路。
虞嘯卿喜歡龍文章的明智。所以,每當聽到川軍團軍官因為挖兵源被打、川軍團團長又睡了哪個軍需的小老婆、川軍團把配不上子彈的舊機槍倒騰到了黑市,之類的新聞,虞嘯卿表面裝出一副深惡痛絕的樣子,實則已在心裏笑抽。
告龍文章黑狀的人絡繹不絕,笑話聽多了也煩心,虞嘯卿呵斥來人:“有種了你們打回去,搶回去!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受欺負了還來告家長!”團長營長們羞憤而去,消停沒幾天,複又厚着臉皮來找虞嘯卿,說是“川軍團的都是潑皮無賴,罵架從不吃虧,打架打得過就得寸進尺,打不過就落荒而逃,之後卻是該怎樣還怎樣,搶兵源搶得明目張膽,實在拿他們沒辦法。”無奈,虞嘯卿喚來龍文章,劈頭蓋臉一通臭罵:“你TM只會捅婁子,留下爛攤子還得我給你收拾,你知不知道,我天天都快被他們煩死了,告狀的24小時不斷,我還用不用做其他事了?”龍文章小心地陪着笑臉:“師座息怒,卑職下次一定注意,下次注意!”
“你還想有下次!”虞嘯卿黑着臉,怒目而視,馬刺抽在書桌上“啪啪”作響,龍文章跟着敲打的節奏一縮一縮的,一副受了驚吓的可憐樣。
“師座……我也是不得已……”聲音黏膩的不像話,聽了虞嘯卿一身雞皮疙瘩。
“滾回你的收容站,給我消停幾日,待唐副師座從軍部回來再說。”虞嘯卿說完便埋頭看文件,不再搭理龍文章。
龍文章沒走,他要虞嘯卿一個準話,讓他收手就要付出代價,他可不想被一個“再說”給忽悠了。
虞嘯卿知他心思,微微擡眼,似笑非笑地說:“你對唐副師座沒信心?”
龍文章連忙擺手:“豈敢豈敢!都是一樣的事,長官們自是做得又高雅又有效。”
虞嘯卿:“那還不快滾!”
“那卑職就提前謝謝師座了!”龍文章眉開眼笑,敬完禮徑自離開,剛一出門,便哼起了小曲兒,自動忽略精銳們鄙視的目光,小腰扭得那叫一個歡快。
虞嘯卿起身,看着這貨一路走遠,似喜似嗔地嘀咕了一句:“妖孽!”
不久之前,為了争取加入遠征軍、參與滇緬作戰的機會,虞嘯卿讓父親去軍部送了一份足以讓虞家肝顫的大禮,還差點犧牲祁瑞平去SY英國軍官的情婦,好在沒等計劃實施,父親那邊就有了消息,看到上峰的調令,虞嘯卿和祁瑞平雙雙朗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了出來。這只是虞嘯卿無數次“讨飯”經歷中的一次,龍文章說得對,哪怕自己已是師長,現在忙的和以前忙的,其實跟他龍文章也差不多,只不過更高級些而已。
2、
此後,龍文章确實消停了一陣子,團長營長們也不來告狀了,虞嘯卿憤怒亦或高興時,竟變得無處發洩,于是大手一揮,招龍文章前來挨罵,不,議事。議一議龍文章在禪達城裏一共有多少個相好的,哪個相好的最合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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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文章渾身擰成了麻花,扭扭捏捏,吱吱嗚嗚:“也沒多少個……沒哪個合心意……”
虞嘯卿板着臉,怒喝一聲:“說!”
龍文章吓一嘚瑟:“報告師座,一共6個,老李從昆明帶回來的那個窯姐兒活兒最好。”
虞嘯卿樂了:“窯姐兒,不怕得病啊?”
龍文章堆了一臉笑,湊近虞嘯卿:“接回來有段日子了,老李都沒事……”
虞嘯卿點點頭:“老李是軍需官裏最沒背景的,你倒是會找軟柿子捏。那窯姐兒,幫你要到什麽了?說來我聽聽。”
龍文章苦着臉從兜裏拿出一個又髒又破的小本子遞給虞嘯卿:“都記在上面了。”
虞嘯卿接過來仔細看看:“你這又是陪笑又是□□,才要這麽點東西?”
龍文章來了精神:“就是啊,他們給的這些還不夠師座手指頭縫裏漏出來的呢,但我也不能天天纏着師座讨飯,師座要是厭了我,只怕漏出來的我都撿不到了。不如師座一次多打賞點,我便不在師座面前礙眼了,您看如何?”
虞嘯卿得意地笑笑說:“你不礙眼,我挺喜歡的。”
龍文章的臉立馬垮了下來,就是啥也不給呗,就是啥也沒要到呗,就是白忙活了呗……
“明天這個時候再來,不準遲到!”說完,虞嘯卿将小破本子扔給龍文章,不再理他。
龍文章悻悻離去,從此開始了每天半小時娛樂虞嘯卿的工作,偶爾趕上他心情大好,倒也能撈着點什麽,吃喝居多,武器很少,但多數時候是連吃喝都要不到的,只是陪着小心,給日理萬機的師座大人解解乏。
虞嘯卿一邊跟唐基算計着軍部的勾心鬥角,一邊帶着主力團秣馬厲兵,龍文章帶着川軍團一邊自謀生計,一邊找虞嘯卿讨要裝備,虞嘯卿嘲弄他:就你這麽個破爛團,還打算上戰場?龍文章眨巴眨巴眼睛,做嬌羞狀,虞嘯卿不解風情,滾字吼得驚天動地。回想起來,與龍文章相識的最初一段日子,恐怕是虞嘯卿此生難得的歡愉時光。
3、
龍文章反思這段成果寥寥的讨飯之路,吃喝好讨,裝備難要。虞師在上峰那裏也是後娘養的,虞嘯卿得緊着主力團的崽子們喂。于是,龍文章換了思路,讨飯也得有技巧。
在一個飄着小雨的下午,龍文章又跑到了師部,支開張立憲,在虞嘯卿身邊東拉西扯,膩膩歪歪好半天,虞嘯卿終于忍不住了,把手裏的文件一摔,說:“你到底什麽事!”
龍文章扭扭捏捏地從兜裏掏出一副肩章:“祁團副說,我是個會打仗的,他曾許諾,從緬甸回來之後,給我好槍好炮,讓我上戰場。”
虞嘯卿看見龍文章扭捏的樣子,覺得好笑,起身走到窗邊的刀架子旁,拿起何書光平日裏常背着的大刀,說:“這是祁瑞平生前最愛之物,16年前,我倆一起參軍,他将此刀贈與我,作為回禮,我将貼身佩劍回贈給他。”說着大刀一揮,停在龍文章面前不到一寸的地方。
龍文章害怕的表情很誇張,腳下卻沒挪動半分。
虞嘯卿放下刀,接着說:“你想用故人舊物換裝備,恐怕要失望了。你若惦記着祁團副的承諾,那就等祁團副回來,自己找他吧。”
龍文章聞言,略有些委屈地說:“師座,莫要拿死人說笑。何況還是那麽在乎你的死人。”
虞嘯卿眼神狐疑,問:“你知道什麽?”
龍文章賤笑:“不就男人那點事兒嘛!”
虞嘯卿一臉玩味,問:“還有呢?”
龍文章垮了臉,垂下頭說:“祁團副的死是個陰謀。我猜想,與您有關。”
虞嘯卿皺眉,又問:“那你不怕麽?”
龍文章媚笑:“您不是也沒殺我麽!”
虞嘯卿:“那是我不知道你居然知道這麽多。”
龍文章:“又不是緊要的事,不至于。”
虞嘯卿手執大刀,踱至窗前,背對着龍文章:“你是怎麽認識瑞平的?”
“祁團副傷愈不久,似有心事,獨自一人拎着酒瓶子到後山買醉,正好被我碰上,這樣,便認識了。”龍文章看着虞嘯卿的背影,照實回答。
“關于我,他都跟你說了什麽?”虞嘯卿問。
“他打第一眼看見您,就……對您動了心思。他知道您不願意,但他想着,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龍文章放低了聲音,像蚊子一樣擠出這句話。
虞嘯卿嘆了口氣:“他倒是放心你,什麽都跟你說。”
龍文章驚慌道:“都是醉話,若沒喝酒,祁團副斷然不會說出這些話的。”
虞嘯卿:“我知道,我了解他。”
龍文章:“祁團副是性情中人,也沒有官架子,自那次以後,我們便經常在一起小酌談心,他當我是朋友。”
虞嘯卿:“在牢裏,你說他的死狀很慘,一定是受了不少痛苦吧。”
龍文章:“沒有,一槍正中心髒,□□造成的傷害都是在他死以後。”
虞嘯卿:“上次為什麽不說?”
龍文章:“想讓您難受。”
虞嘯卿:“心髒那槍……是張立憲開的?”
龍文章:“不是,張立憲剛擡槍,就被一旁的刀疤臉給搶了先。”
虞嘯卿點點頭。
龍文章:“倒下的時候,他挺釋然的。”
虞嘯卿轉過身,将刀收了起來,說:“祁瑞平的承諾,我用裝備幫他兌現,以後不要再提他了。”
龍文章立正,答道:“是!”
出門後,龍文章仰頭望着灰蒙蒙的天,小雨淅瀝瀝地打在臉上,記得,祁瑞平死的那天,緬甸也是這樣的天氣,中槍後,祁瑞平瞥見了躲在樹後面的自己,他勉強勾起嘴角,朝自己揚了揚下巴,像是在跟一個許久不見的老友打招呼……
祁團副,托你的福,川軍團進新裝備了,龍文章輕聲說,說給自己,也說給天上的祁瑞平。
很難得,這是虞嘯卿第一次跟人如此平靜地談論祁瑞平,他想,該過去的終究會過去,還有很多事等着自己去做,沉溺在人情裏不肯自拔倒是荒廢了時光,我虞嘯卿雖不夠坦誠,卻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待戰死沙場,到了九泉之下,再給祁兄賠罪吧!
4、
虞嘯卿握着信,手上青筋猙獰,目露寒光,面色慘白,想來是氣極了。
唐基從虞嘯卿手裏将信抽出來,一目十行速速讀完,勉強撐起笑臉說:“你看,你父親也是老了,信裏全是關心兒子的話。嘯卿啊,你可要好好照顧身體,別讓你父親擔心啊。”
虞嘯卿勾起一抹冷笑:“為了虞師的今天,我變成了個二皮臉,祁瑞平客死異鄉,他卻還在惦記着他的寶貝兒子過得夠不夠舒心……”
唐基蹙起眉頭:“嘯卿啊,你父親……”
“行了唐叔,自小便是這樣,我已經習慣了。”虞嘯卿打斷唐基,拿了大刀奔後山而去。
唐基知道,虞良對兩個兒子的區別對待,一直是虞嘯卿心裏的死結,他怕出什麽意外,便喚來四大金剛,悄悄跟上虞嘯卿,以防不測。
前腳,虞嘯卿憤憤然離開,後腳,RB鬼子的□□就落在了師部,虞嘯卿陣亡的消息不胫而走,沒了主心骨,虞師成了盤散沙,主力團潰不成軍。
虞嘯卿趕到橫欄山陣地的時候,映入眼簾的除了屍橫遍野,還有躲在戰壕裏瑟瑟發抖的虞慎卿,大部隊已經逃得不知所蹤。看見虞嘯卿,虞慎卿推開壓住自己半個身子的屍體,一頭紮進虞嘯卿的懷抱,瑟瑟地喊着“哥哥”。
虞嘯卿目不轉睛地盯着被虞慎卿推開的屍體,那是祁瑞平最看重的副将,名叫王志成,十四歲開始跟着祁瑞平一路從湘北走到禪達。
“小子,都三十歲了吧,該成家了,多進禪達城溜達溜達,看上哪家閨女告訴我們,團座親自為你保媒,是吧嘯卿!”祁瑞平單手勾着王志成的肩膀,大大咧咧的話臊得王志成滿臉通紅,那羞怯的模樣活靈活現,在虞嘯卿的腦海裏是從未有過的清晰。
虞嘯卿赤紅的雙眼從死人身上轉向懷裏哭得像個孩子似的弟弟,他從未見過生死,更未上過戰場,他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小三十年的人生裏,除了父母的慈愛,就是妻子的柔情,他的世界于地上的死人而言,乃是極樂。
就因為你是他的小兒子?
就因為你是他的小兒子,就能讓一個身經百戰的猛将為你殒命?就因為你是他的小兒子,就能虛挂團長之職拿江防當兒戲?就因為你是他的小兒子,就能在這戰火紛飛人人自危的年代獨享歡愉?
不能,你不能!
“你不能……”虞嘯卿推開涕淚橫流的虞慎卿。
想來,自己征戰沙場十餘年,參加過慘絕人寰的戰役無數,哪怕是在生命垂危之際,父親仍是不肯施舍給他半句溫言軟語,“嘯卿吾兒,當以馬革裹屍為榮,興我中華,耀我門楣”這是父親對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相比之下,慎卿只入伍一年,父親竟接連修書兩封,別無他意,唯命嘯卿拼勁全力保慎卿平安喜樂。
慎卿啊,虞嘯卿輕輕擦拭虞慎卿眼角殘存的淚痕,你獨享安樂那麽多年,也是時候幫幫哥哥了,哥哥不圖其他,只求你成全哥哥的忠義鐵血之名,因為你也是虞家兒郎,生在這樣殘酷的年代,你又怎能獨善其身?不,你不能……你不能……
“你不能!!!”虞嘯卿一聲怒吼,手起刀落。
唐基想要勸阻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切,都晚了。
“哥哥,哥哥……”抱着慎卿的屍體,虞嘯卿似乎又聽見了他喊他哥哥,歡快的、怯懦的、平靜的、委屈的,一聲接着一聲。
“慎卿不怕,你母親在等你,瑞平也在等你,過不了多久,哥哥也會去找你……”語畢,虞嘯卿放下虞慎卿的屍體,大步離開,張立憲等卻還在震驚中沒緩過神。
“呆愣着幹什麽!小RB都要打到重慶了!”虞嘯卿一聲呵斥,四大金剛才如夢初醒,急忙跟着上車,朝大部隊逃竄的方向一路追去。
“哥哥,哥哥……”
“……這虞家二姨太的滋味還真不錯,臭□□,大聲叫!”
“畜生,虞嘯卿,你這個畜生,阿良,阿良一定會宰了你的!”
“面具就算長在臉上也是面具,你肚子裏的,仍舊是那顆陰險毒辣的心……”
“師座想見祁團副?”
“嘯卿吾兒……慎卿自幼怯懦,不似你殺伐果斷……為兄者定要護幼弟周全……”
還是當年那些人,仍是當年那些事,一句句紮心的話語被車輪碾壓得支離破碎,分外猙獰,揮之不去,虞嘯卿握緊手中大刀,立于車上,巋然不動。
5、
橫亘在逃兵洪流中的龍文章,雙目赤紅,擡手便是一槍,正中領頭者的眉心,炸裂的槍聲讓游離的虞嘯卿回了神,他緊盯住龍文章的眼睛,那雙眼睛,似審視過屍山血海,領略過人間萬象,仿佛什麽都珍惜,又好像什麽都不屑,卻獨獨能給他這個藏了太多心事的可憐蟲一絲慰藉。
“師座殉國,幸好是個謠言。”龍文章谄笑,顫抖的雙手暴露了他難以按耐的激動。
只要虞嘯卿還活着,虞師仍是無堅不摧的鋼鐵之師,重整江防只是須臾。夜裏,兩岸重歸平靜,收拾殘局的小股部隊偶爾放出幾聲的槍響,和着師部裏營級以上軍官被仗責時發出的慘叫,讓虞嘯卿感到莫名的心安,是了,心安,此刻,他最怕安靜。
“唐叔,慎卿的死,莫要告訴家母和湘兒。”虞嘯卿摩挲着慎卿帶來的照片。
“我知道。”唐基聲音疲倦:“你父親……你父親已經知道了。”
“我對不起他,殺了他最心愛的兒子。”虞嘯卿聲音清冷,聽不出情緒。
“他不怪你,他說他明白,一将功成萬骨枯。慎卿成全了虞家美名,死得其所。”唐基一字不差地轉達了虞良的話。
虞嘯卿渾身一僵,随即冷哼一聲道:“沒想到,對慎卿,他也這般無情。”
“上峰贊你大義滅親,全殲來犯日軍有功,可授将銜。”唐基不去評論虞良,轉說其他。
“唐叔速度夠快的。好事。”雖是好事,虞嘯卿卻無一絲欣喜。
“被我拒了。我說‘嘯卿曾立誓,不收複西岸不授将銜’。”唐基說。
“唐叔好手段。”虞嘯卿笑了笑。
6、
RB人猖獗,若不是怒江發威,恐怕虞師此刻已被碾成碎渣,當了敵寇攻向重慶的墊腳石。這讓虞嘯卿心驚,他暗自揣度着,醞釀已久的反攻大計,是該加快腳步了。
反攻一事說來容易,做來難。縱觀虞師,武器彈藥缺、飛機大炮缺,連吃喝補給也缺,獨獨巴望着上峰打賞這後娘養的部隊一星半點,還不如再分些精力去英美盟軍那裏周旋。對待那些眼高于頂的白人,一味服軟兒讨好不行,還要恰到好處地展現虞師的實力,一味公事公辦不行,也得抓住時機送上金銀珠寶、軟女香男,這裏頭的學問深着呢,遠比跟竹內聯山真刀真槍對着幹要複雜得多。
天生野心家的虞嘯卿無一日不夢想帶着虞師縱馬橫刀打過江去,一戰成名,再壯虞家軍之勢。為完成這一心願,虞嘯卿可謂鞠躬盡瘁,忙到忘情時,竟也能暫時将慎卿之事抛到腦後,只是,他跟以前一樣,仍然害怕入夜……夢裏,若只是惡鬼索命倒無妨,他最怕的是見到慎卿笑得無邪,若是再親親切切叫一聲“哥哥”,恐怕他便真的要丢盔棄甲了。于是,虞嘯卿甚少睡眠,一日只四個小時,在慎卿還未及将“哥哥”叫出口,便急急醒來。
英國人美國人對這位外表剛正不阿、內裏極通事故的青年師座倒是越來越感興趣,得了好處也不忘回報,一來二去,還真的起了一同建功立業的心思。派飛機頻繁偵查西岸敵情不說,新的、舊的、半新不舊的武器也開始源源不斷運往虞師倉庫。上峰不是沒看到虞師跟英美的熱絡勁兒,只是誰也懶得去管一個非嫡系又無根基的獨立師,他虞嘯卿或建功立業或馬革裹屍,既礙不着誰的事,也助不了誰的力,不成氣候。
這日,張立憲來報,隔天美軍有個聯誼會,請虞嘯卿參加,虞嘯卿頭也不擡便應了,誰知張立憲得了答複仍別別扭扭不肯離開,虞嘯卿心知他有事,讓他有話直說,張立憲支吾半天,才說聯誼會那天也是慎卿的生日。虞嘯卿筆頭一頓,久不能言。
虞慎卿生日那天,虞嘯卿參加完聯誼會便失蹤了。張立憲甚至找到了早已被虞師徹底遺忘的祭旗坡,卻唯獨忘了師部後山上祁瑞平的那個衣冠冢。龍文章找到虞嘯卿時,他正盤腿坐在祁瑞平的墳前,襯衫的口子開到胸口,亂糟糟的碎發垂下來擋住一半眼睛,哪裏還是平日裏一絲不茍的模樣。
龍文章撿起地上的外套披在虞嘯卿身上,故作輕松地說:“師座這個樣子,除了我,沒第二個人見過吧?”虞嘯卿勉強勾勾嘴角,點點頭。
龍文章:“榮幸之至!”說完,挨着虞嘯卿坐下。
虞嘯卿:“你倒是個不記仇的。”龍文章故作羞赧,颔首一笑。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虞嘯卿問。
“祁團副是個不錯的傾聽者。以前,我有心事也會找他念叨念叨。”龍文章說。
“沒想到,你們這般要好。”虞嘯卿:“那……你可曾想過為他報仇?”
龍文章搖搖頭:“不是告訴過您嗎,他死得很釋然,眼裏沒有仇恨,我如何幫他報?再說了,我要是真的把您怎麽着了,恐怕他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我。”
“瑞平和慎卿死了,我本應該很開心才對……”虞嘯卿仰起頭,深吸一口氣。
龍文章嘆氣道:“你并非如此不堪。”
虞嘯卿:“祁瑞平二十多歲就跟着我,跟我一起,在戰場上當英雄,背地裏做小人,設計害死那麽多人,到最後,自己連具全屍都沒落下……”
龍文章:“師座……”
虞嘯卿擺擺手,繼續道:“慎卿也是,他來虞師,本就是謀權的一步棋,明知無法勝任,還非要将他置于高位,殒命是遲早的……虧他叫了我十多年的哥哥。”
“師座……”龍文章蹙眉,再次輕喚一聲。
虞嘯卿并未停下:“慎卿到死都不知道,他的母親,也是被我害死的。我總能聽到那個女人臨死前凄厲的哭嚎……”
龍文章心頭一緊,擡手輕握住虞嘯卿冰冷的腕子:“師座,都過去了……人得向前看。死了的,都是他們自己的命,怪不着你。”
相識伊始,龍文章認定虞嘯卿是個僞君子,對他真鄙視假崇敬,對手戲演得敬業,心裏卻是另一番盤算。可是,随着倆人越來越深入的接觸,他漸漸發現,虞嘯卿外表果決,內心卻矛盾,一些舊事在他心裏生了根,成了魔,把他折磨得死去活來,看着也着實可憐。話說回來,在這視人命為草芥的戰亂年代,能常存忏悔之意,足見此人生性并非大奸大惡。
虞嘯卿顯然是被龍文章突然的舉動給驚着了,蹙着眉看向他的眼睛,半晌才道:“越界……很危險。”
龍文章幹笑一聲,蹭地站起身來,順帶着将虞嘯卿也拉了起來,之後,迅速收回握着虞嘯卿的手:“師座,該回去了。”
二人一前一後往回走,前後隔着很大一段距離。
待要分手時,虞嘯卿說:“今天……謝謝你。”
龍文章答道:“一起上戰場的都是兄弟,不必見外。”言畢,咬着牙轉身,朝祭旗坡的方向走去。
砍了慎卿的那天,虞嘯卿一直是癫狂的,大家都屏着氣息小心伺候,唯龍文章不知死活點了把火。祭旗坡新掘的戰壕裏,虞嘯卿一頓驚天動地的大巴掌,扇得龍文章想哭,他捂着臉解釋說,禪達有了RB人,就不會再睡。彼時,虞嘯卿聽不到,也不想聽,對着這個妖孽将鋪天蓋地的邪火全撒了出來,還揚言讓他自生自滅。本是氣極的一句話,不知道真相的虞師幸災樂禍一般,就此選擇集體遺忘川軍團,原就是補襪子的窮酸團,如今更是揭不開鍋。此番見到虞嘯卿,龍文章本是打算将川軍團的境況提上一提的,可話沒說兩句,腦子便燒了,正事忘了不說,竟還鬼使神差地握了虞嘯卿的手。這樣賠本折面子的事,足夠龍文章捶胸頓足一個星期。
7、
就這樣,虞龍二人你忙你的我忙我的,在刻意或不刻意的逃避下,竟一連小半年沒有見上一面。虞嘯卿偶爾疲累時,會對着祭旗坡的方向憑欄遠眺,想想那人到底是誰,此刻又在折騰些什麽。後來,不知從哪一天開始,祭旗坡對着西岸上演每日一炮,兩個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入睡的戰争狂人,仿佛在炮響那一刻通了靈犀,他們原是同類。
上峰和英美盟軍方面都不斷向着好的方向發展,進攻指日可待,亢奮起來的虞嘯卿比焦躁時的他更加少眠,像一臺永動機,不分晝夜。龍文章那邊,沉寂許久之後,終于還是鬧出了大動靜。倆人再次見面時,龍文章帶着一行十餘人剛上岸,他耷拉着腦袋扛着槍,渾身是淋淋的,破衣爛衫、灰頭土臉,跟初見虞嘯卿時一般模樣。
“沒想到,你的人還挺有種。”虞嘯卿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來。
龍文章擡起頭,熟悉的面容只數月未見,竟讓人生出此去經年的感慨。
龍文章緩了緩神,為免腦子再次短路,急忙切入正事:“師座,地圖有誤,可否借一步說話?”言罷,從孟煩了處拿回帶去西岸的地圖,獻寶似的呈到虞嘯卿面前。
虞嘯卿看到地圖眼裏閃過一絲精光,遂龍文章所願,親自駕車來到祭旗坡。
龍文章知道虞嘯卿心裏存着事,便故意吊着他的胃口,虞嘯卿倒也痛快,看見川軍團的慘樣後,二話不說,着唐基缺什麽給補什麽。東西到手,龍文章才心滿意足地将虞大師座請進屋,攤開地圖,開始正事。
“這就是你從師部偷的那副地圖?”虞嘯卿手執油燈,湊上前來。
“是的。紅筆是我此去西岸,邊走邊标的。”龍文章雙手壓着地圖邊緣,充當鎮紙。
“出入這麽大?”虞嘯卿皺着眉,目光流連于地圖之上:“你可曾确認過?”
“不曾。”龍文章道:“我們驚動了日軍,時間緊迫。”
“那可信度就大打折扣了。”虞嘯卿擡起頭,看着龍文章。
“師座,我雖不曾詳細确認,但可以肯定,竹內聯山的防禦,并不像咱們看到的這麽簡單。目前,咱們現在拿到的日軍防禦圖,都是美國人用飛機拍的,畢竟空對地,不準确不說,萬一竹內真有什麽殺手锏,幾片樹葉就能藏起來。”龍文章說。
虞嘯卿點點頭。
“咱們為什麽不派偵察兵再探一次西岸呢?”其實,龍文章早就疑惑,如此大規模的進攻計劃,事前怎會一隊偵察兵都不派。
虞嘯卿在屋內踱起步子:“早在我第一次提出進攻請求的時候,上峰就下了命令,不允許包括偵察兵在內的任何人渡江,一經發現就地正法。”虞嘯卿道:“你們這次私自渡江,我也是專門下了封口令的。”
龍文章:“這樣的命令很奇怪。”
虞嘯卿:“我也曾想過這個問題,一來,可能上峰對美國飛機的信心十足,認為渡江偵查沒有必要,二來,赤色分子在西岸活動猖獗,上峰也是有所擔心……”
兩個理由都不夠充分,但卻找不到更好的。
“師座,如果不能得到更确切的信息,我覺得……我們不應貿然出兵。”龍文章說。
虞嘯卿不悅:“允戰令得來不易。怎能因為這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放棄計劃。”
“師座,這些問題不是無關緊要的……”龍文章急急道。
虞嘯卿擡手打斷:“莫要多言。如無馬革裹屍之勇氣,便不要同我虞師共進退。”
二人時隔半年的會面,不歡而散。龍文章自知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而虞嘯卿則隐約嗅到了陰謀的味道。
虞嘯卿對任何阻礙他進攻西岸的人和事都絕不手軟,但不代表他已經激進到分不清什麽是蓄意找茬什麽是忠言逆耳。在對龍文章撂了狠話之後,虞嘯卿回到辦公室陷入沉思,直到後半夜,張立憲前來催促他休息時,他才下決心,命令張立憲盡快秘密挑選幾名信得過的偵察兵,仔細研讀西岸地圖,等候命令。
張立憲有些遲疑:“師座,上峰不許私自……”
虞嘯卿:“我知道,所以要你秘密進行。”
張立憲不再多問:“是!”
張立憲退下後,虞嘯卿喚來唐基秉燭密談。聽了虞嘯卿的計劃,唐基憂慮更甚:“攻擊許可已經下達,一個月後就要進攻,現在派偵察兵,萬一讓上峰抓住把柄,可怎麽好啊?”
“唐叔,此一役關系重大,前有數萬将士性命,後有我虞家家族榮辱,任何可疑之處都值得深究。”虞嘯卿道:“之前,我忙于協調軍需,忽略了很多事,一經龍團長提醒,便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
“哦?”唐基聽聞此言,警惕起來。
“唐叔你想,禁止渡江的命令本身不可理喻,偏又是在我們剛提出作戰申請時下達,時間過于巧合,此為其一。”虞嘯卿将心中疑惑娓娓道來:“其二,美軍飛行偵查圖本該在飛機回來之後同一時間送到禪達和昆明,可每次我們都晚于昆明,這延遲的時間,意味着什麽?還有關鍵的其三,龍文章此次渡江,标出些許偵查漏洞,我注意到,其中有幾處日軍防禦工事,即便是空對地,也應該第一時間發現,可是,我們的飛行偵查圖裏根本就沒有……”
唐基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你是說……”虞嘯卿輕輕點頭。
唐基:“那這次進攻……”
虞嘯卿:“進攻一定不能受影響。我們要在這一個月內,把問題搞明白!”
唐基:“要是搞不明白呢?”
虞嘯卿起身踱至窗前,目視遠方,堅定地說:“那也得打!”
事實上,虞師并非虞嘯卿認為的鐵桶一個。在他秘密組建偵查小隊之後的第三天,昆明就得到了消息,随即派了一隊軍官駐紮禪達,美其名曰督戰,實則就是對虞師高級軍官進行監視,無奈,虞嘯卿的渡江偵察計劃胎死腹中。昆明此舉有點狗急跳牆,虞嘯卿更加堅信是有人要擋虞師的路,正當虞嘯卿着手準備弄清真相的時候,老家卻傳來噩耗:肖素素死了。
8、
若說這世上還有什麽人的生死是能牽動虞嘯卿這個戰争狂、陰謀家的心,那就肖素素莫屬了。湘北派來的家丁說,老太太本來好好的,突然有一天來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說虞慎卿死了,還是虞嘯卿親手殺的,當時老太太就不行了,抱着慎卿的照片卧床一月,最終撒手人寰。老太太臨死前寫了封信,讓家丁帶給虞嘯卿:九泉之下,母親代兒向慎卿贖罪。
世人皆贊虞嘯卿治軍嚴謹,大義滅親,有功無罪,只有肖素素知道他的心魔。當年虞嘯卿陷害李明豔,肖素素就有所察覺,唐基夜會虞嘯卿,肖素素破天荒扒了門縫,若不是怕兒子走上歪路,她這樣的大家閨秀豈會如此下作。得知虞嘯卿的計劃後,肖素素十分矛盾,奈何,虞家當時風雨飄搖,若不讓虞嘯卿放手一搏,恐怕自己就只能帶着兒子遠走他鄉,成全虞良投靠李家之舉。私心使然,她并沒有阻止虞嘯卿自導自演剿匪大戲,只是她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狠心殺了李明豔。為了彌補心裏的愧疚,也為了給虞嘯卿贖罪,肖素素在之後的十餘年裏,掏心掏肺地對虞慎卿好,比親生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後又将心愛的侄女嫁與慎卿,一家和和美美、其樂融融,就在肖素素幾乎已經将陳年舊事忘卻之時,慎卿卻死了,還是被嘯卿砍死的。
虞嘯卿手執家書,攤在椅子裏,一副沒了魂兒的樣子,張立憲喊了幾聲都沒反應。張立憲察覺出他的異常,但各路軍官都已應召而來,英美代表也等候多時,作戰會議實在耽誤不得,于是連扶帶拽地将虞嘯卿拖到了會議室,好在,一看到沙盤虞嘯卿就本能地挺直了腰杆。
張立憲正盤算着,待會議結束,叫個醫生給虞嘯卿看看,就聽一陣喧嚣,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龍文章裹得像個血粽子,不管不顧地闖進師部,還冒着被虞嘯卿砍頭的風險,拉開了沙盤大戰的帷幕。他瘋狂、卑鄙、殘忍、冷血……一番鏖戰,殺得虞師片甲不留。他不是懦弱怯戰,更不是要虞嘯卿難堪,他只是不忍心看着虞師、看着川軍團、看着虞嘯卿去送死……他盯着虞嘯卿的眼睛,目光灼灼,渴望着虞嘯卿能夠懂得。
只見虞嘯卿面色慘白、赤紅雙眼、青筋外露,仿佛有萬丈怒火壓于胸口,列位只當是被龍文章氣的,哪知道,自讀完家書,虞嘯卿便沒了魂,仿佛成了一個提線木偶,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個動作,自己幾乎沒有意識。直到沙盤慘敗,他仿佛真的看到了虞師在硝煙滾滾的西岸全軍覆滅的慘狀,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母親穿着當年的紅裙,正坐在堆積如山的屍體上朝他招手……他在心裏不禁大笑,好啊,瑞平死了,慎卿死了,母親也死了……如今,連虞師也沒了,他虞嘯卿還有何必要茍活于世?突然間,撐着自己的那根線,斷了,虞嘯卿如墜深淵。
又是那個鬼哭狼嚎的夢,李明豔衣衫不整,一手提着二黑的頭,一手拽着他的衣領,不斷拉扯,不遠處是慎卿在哭,一邊哭還一邊叫“哥哥”,聲音凄厲,卻還透着親近,他害怕極了,一把甩開李明豔,一路狂奔,可是不管他怎麽跑,他們母子倆卻始終離他不遠不近,哭哭啼啼。跑着跑着,他撞到了一個人,是祁瑞平,他将他擋在身後,說:“嘯卿莫怕,有我在。”虞嘯卿躲在祁瑞平的背後,剛欲松一口氣,卻看到了他背上的血窟窿,一槍斃命,貫穿心髒。虞嘯卿瞬間癱軟在地,李明豔、虞慎卿、祁瑞平……還有肖素素,齊齊向他走來……
一覺醒來,虞嘯卿已是淚流滿面。
9、
心灰意冷後,虞嘯卿一心求死,求死而不得後,又開始一心求戰。一方面,他聯系虞良,讓他直接去找重慶高層,就說已經有了新的作戰計劃,再次請求允戰令,另一方面,他找到了龍文章,甚至當衆給他下跪,只為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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