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九月天氣開始有了些微的涼意,婚禮也開始增多。小舟每周末都有主持婚禮的工作,他漸漸喜歡這個工作,任何一場婚禮上別出心裁的浪漫橋段都不如女孩子們穿着婚紗容光煥發地走過的那一刻更美好,即便只是看着也會心情大好。小舟在很多場婚禮上講過動人的故事,他擅長把新郎和新娘平凡的故事講述的動人心扉,把女孩講哭是他的拿手好戲。但像今天這樣,男生在婚禮開始前的大堂門外就捧着新娘的手哭個不停的還是第一次。喜極而泣。

小舟差點笑廢,不過回過神來心裏生發出絲絲縷縷的嫉妒。新郎一定是得償所願,才會幸福的像個呆瓜。

婚禮剛一結束,小舟跳下臺就急忙從西裝口袋裏掏出手機,斟酌再三,寫了發給夏末的短信:晚上我要吃小魚!!

口氣要硬,越是仗義,越是顯得沒什麽別的意思。

夏末的短信瞬間就回來:沒問題!!!

小舟的手指撫過手機的屏幕,輕輕捏了捏,裝回口袋。

回頭看到了梁瀾,她似乎是在叫他的名字,他糊塗地“嗯”了一聲,還收不回臉上的微笑。

“要走了嗎?”梁瀾笑着問他。

“嗯。”他說,剩下的工作一般不歸他管。

“你等一會。”梁瀾快步走近他,姐姐一樣親昵地拉起他的手,拉他到酒店外堂。

小舟不知道她有什麽事,但希望她能長話短說,最好有話都去跟夏末說。他們的關系都僅僅存在于各自跟夏末的聯系,他沒有心力跟她做朋友。可是梁瀾卻拉他在酒店大廳的沙發上坐下,像有長篇大套的話要跟他聊。

“梁姐有什麽事?”小舟對梁瀾一向客氣疏遠。

梁瀾本來是想唠一會,循序漸進,結果小舟上來就直接問,她被問得頓了一下,随即便露出包容諒解的微笑。小舟沒有笑,梁瀾的神情就像被熊孩子的水槍噴了一身水,分明心裏非常介意,面上還能微笑說小孩子不懂事,結果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暗嘆自己大氣有教養。

“是這樣。”梁瀾嘆了口氣,不管她怎麽微笑,夏小舟都沒有任何面部表情跟着她走,她只好直來直去,“聽說,你跟宗珊分手了?”

聽說?小舟知道只能是宗珊跟她說的,梁瀾喜歡社交,喜歡到幾乎不能一個人獨處的程度。她會跟所有認識的人都保持聯系,只要有功夫就會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打出去找人閑聊,宗珊跟她很親近。

小舟沒有說話。

“能跟姐說說為什麽嗎?”梁瀾溫和地說。

小舟被梁瀾的眼睛盯着,她在惬意地微笑,可是他也感覺到她的眼睛正在試圖捕捉他細微的面部特征。他本來以為她是不聰明的,但是現在看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都有長處,他把人想簡單了。在她眼裏,他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如果他現在怯了,就會露出蠢孩子的表情,她就能憑借生活經驗居高臨下地看透他。但是他的人生經歷實在太複雜了,他心裏那譚水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女孩能煽起波瀾的。

“不合适就分手了。”他安靜地說,不急于分辨,也沒有被問到私事的尴尬。

梁瀾想了想,“可是宗珊大半夜打電話給我,哭得很傷心。你知道嗎,她說她想知道她什麽地方做得不好,她可以改變。但是你什麽都不肯跟她說話呢?這樣對女孩子不好,宗珊是個可愛的女孩,你不是也曾非常喜歡她嗎?怎麽一轉眼就舍得她那麽難過呢?”

“我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只有二個月,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二十次,說感情很深是不可能的。有好感而在一起,意識到不合适就馬上說分手,我覺得這是負責任的态度。既然說了分手,我還去找她,安慰她,那才是不負責任。等到宗珊遇到一個深愛她的男人,那時候她也會明白這一點。”

梁瀾看着小舟的眼睛,大概是小舟的冷靜超過了她的預料,她沉默了一會。“但我還是覺得宗珊其實很了解你,只要你給她機會,或許你會發現你可以很愛他。”

但是,生活又何曾給過他一次機會呢?

小舟沒有說話,視線游離開。

“宗珊跟我說……”梁瀾停頓了一下,等到小舟的目光重新落在她的臉上,“宗珊跟我說,你跟夏末其實不是兄弟。”

小舟聽見自己的心口被“砰”地一聲擊中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保持住了空白的表情。

“宗珊說了你小時候跟夏末的故事,夏末都沒跟我說過,确實也不好多講。但是你把自己的故事講給了宗珊,可見你還是很愛她的,所以才會跟她說那些心裏話。”梁瀾的唇邊重新綻開了微笑。

“小舟,我覺得你小時候真的很可憐,看你現在這帥氣大男孩的樣子,我完全想不到你小時候會有那樣坎坷的人生經歷,你真的好厲害。我現在也明白了夏末為什麽要對你這麽好,他一定覺得很對不起你,就連我也覺得好心疼你的。我真不該去想夏末能對弟弟那麽好,卻不能對我那麽上心,就是拿我當外人。”

梁瀾看着小舟的眼睛,小舟看出她眼裏的愉快和對他的可憐,也看出她希望他說點什麽。“我哥确實很愛你。”他順從了她,機械地應和了她的話,可是自己親口說出來才知道自己有多不願意聽這幾個字。

不過梁瀾很滿族,眼神裏甚至有些雀躍,“我太傻了,還跟夏末吵了一架。夏末那種男人很多話都不說,也不為自己解釋,真的太容易讓人誤會他了。”

“是啊。”小舟突然笑了,“你多體諒他,他總是對人很好,有點大男人性格,就算心情不好也不太表現出來,什麽都放在心裏。不過我想,女生都很敏感也很細心,關心他的話,總還是能知道他在想什麽的,梁姐要對他好一點。”

“嗯,我知道。”梁瀾感慨地點頭,“但是我也沒有那麽多機會,是吧?夏末現在可真夠忙的。”

小舟不自在地轉開了視線。

“小舟,姐姐想跟你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将來會結婚生子,有自己的家庭,得到的慰藉會很容易驅散童年的那點陰影,人總會慢慢長大,過去的總會漸漸淡忘。我知道你今年才十八歲,還是個喜歡跟着大哥哥的年紀,但夏末畢竟都二十七歲了,他有他自己的人生。最重要的是,他有他自己新的人生階段了,你們都不是十一年前的孩子了。”

“梁姐覺得我占了我哥太多時間了,是嗎?”小舟直截了當地說出了口。她拿出了嫂子的氣勢,他十一年前的哥哥現在屬于這個陌生的女人。

“姐姐希望你懂事,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過,當然了,在你哥眼裏,你永遠都八歲,你幹什麽他都不放心,好像非要每天都帶着你才行。”梁瀾說,“但你也別多心,姐姐也把你當弟弟看,所以才這麽說。姐姐也很心疼你,你有事也可以來找姐姐幫忙。”

小舟難堪地坐在并不太舒服的沙發上,搜腸刮肚地想他不需要忍受這些的理由。但是他始終也沒有找到。他甚至不能開口,怕只要開口就會慌亂,說出的話會讓他自尊崩盤。但是梁瀾還是看得出來,梁瀾仔細地看着他的臉,絲毫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她眼裏的笑意比剛才還深。

小舟知道女人溫柔善意起來就像一只貓咪,可如果她們覺得自己被觸犯,又可以立即刻薄得像一只冰錐。她的神情像極了逼着他承認想報商科就是為了讨好父親,觊觎弟弟財産的母親。他被逼得頭暈目眩,甚至放棄了自己原本最想要的專業。事後他為自己覺得不值,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為了別人的質疑修改了未來,甚至也不明智,反而坐實了別人對他的懷疑。可是如果讓他再選一次,他可能還是會放棄。羞恥會蠶食掉他所有的勇氣,讓他只想躲藏。

“我明白。”他繃緊了臉。

梁瀾嘆了口氣,在小舟的手背上拍了拍,繼續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以過來人的身份講了些人生感悟,前輩照顧後輩似的諸多勉勵。小舟任她去炖她的雞湯,對一切充耳不聞。

小舟回到家裏的時候已經快到下午五點鐘,拉開門就看見夏末正在快手快腳地刷鍋,乒乒乓乓,水從洗菜池裏灑到地上。

“哦小舟你回來了。”夏末回頭看見他就露出笑容,“累不累?下午你跑到哪裏去了?打電話你也不接。叛逆期到了?”

“手機靜音之後忘記打開了。”小舟說,走到夏末身後,蹲下身拿過抹布開始擦廚房地上的水。

夏末騰出一只手來在他的腦袋上拍了拍,他很乖地埋頭擦地。

“路上熱嗎?”

“還好。”

“今天過得開心嗎?”

小舟的手停下來,“還好。”

“看來是過得很一般啊。”夏末低頭仔細看小舟。小舟蹲在地上認認真真地把他搞髒的地方全部擦幹淨。

“哥哥陪你玩吧。國慶假期快到了哦,我這兩天一直在想去哪玩。想來想去咱別在國內混了,人忒多。八萬好漢上長城,十萬好漢登華山的,憋屈。你琢磨個地方吧,咱們出去玩。”

小舟站起身去洗手,突然明白了梁瀾搶在今天跟他說那些話的意思。“何唯盤下的小酒吧這幾天要開業,我答應國慶假期幫他忙。”

“已經答應好了?”夏末不死心地問,小舟瞥到夏末的神情黯淡,心口猛地一跳,又硬生生地壓下心底那絲逾越的希望。

他轉身去飯桌邊,路過夏末的時候伸出手在夏末的胳膊上握了一把。沒有什麽別的意思,只不過他發覺偶然的接觸總是能平息他內心的混亂和痛苦。

“那我就只能答應梁瀾,跟她和她同學去九寨溝了!簡直太沒勁了。”夏末惱火地說,就像一個在抱怨的小孩子,小舟也能聽出他的不滿多多少少指向自己。

“你自己不想陪女朋友,就拿我當擋箭牌。”他在桌邊坐下,隔着廚房島臺看夏末的背影。

“竟然這麽說哥哥!”夏末假裝咆哮着,一手掀開鍋蓋,往魚鍋裏扔了一把香菜。

小舟的手指按在木桌的棱角上,“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梁瀾?”

“喜歡啊。”夏末答得輕輕松松,“那我也不能把自己的時間都扔她身上啊。”

小舟吞咽了一下,像是要咽下翻騰的情緒,他無奈地望着夏末的背影,終于向後靠在椅背上,釋放了身體的緊繃。

“你是不是故意不跟我玩?你都拒絕我兩次了。”夏末嚷嚷着問他。

“那怎麽可能?”小舟蹙起眉,轉瞬又懊惱地笑了,揉了揉臉,把僵硬的臉也揉松。做個快樂的人,想一些快樂的事。“你可是我哥,誰也不會像你一樣照顧我。就像現在,雖然我們多少年沒見了,一旦重逢我還是從心裏覺得跟你很親。姥姥說得對,人跟人之間是要看緣分深淺的,我從小就知道這點不能強求。我有種感覺,我跟你的緣分可能特別長的。以後就算老了,兄弟也還是能一起喝點酒,湊在一起看場球。”

他本來也沒想要什麽,不是麽?看不見的時候希望他能多保重,知道有他這個哥哥在,他時常可以很驕傲;偶爾不放心或是太想念,還可以去看他,不像小時候那樣只有等待。時不時裝不懂事被唠叨一會,心裏也是很滿足的。

夏末回過頭來看他,“嗤”地一聲笑出來,小舟呆了一呆,就聽見夏末說,“阿呆,你見過十八歲就在想老年生活的人嗎?你都一路想到退休了?”

小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也笑了,“不知不覺就想遠了。”

“傻瓜。”夏末掀開鍋蓋,熱氣氤氲,小魚鍋咕嘟咕嘟快樂地冒着泡。他不放心地轉頭看小舟幾眼,小舟一直傻呆呆地盯着鍋,“不是吧,你就這麽想吃魚?”

眼看着小舟像是如夢初醒一樣恍惚回神,就那麽露出漂亮的笑容,好像小時候那個羞赧的孩子,“嗯……”

“小舟。”夏末關了火,“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

“嗯?”小舟怔了一下,坐直脊背。“誰能欺負得了我?”

“別吹了,沒聽說過三歲看到老嗎?何況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都八歲了。”夏末從廚房繞出來,慢騰騰地踱到小舟面前,用緩慢的速度成功地把小舟從身體筆直逼到向後傾斜。

夏末站在小舟身邊,跟坐着的小舟一上一下地對視,他“唉”了一聲,擡起手把小舟劉海的頭發推上去,露出漂亮的額頭,掌心的皮膚溫暖柔滑,還有……

漂亮的黑眼睛。

他看得太專注,差一點吻上去,親吻小舟的眼睛。小舟突然吞咽了一下,他清醒過來,手還摸在小舟的頭頂,壓着他的頭發。松開他,可以辦到,裝作自己什麽都沒想。但是他想要做自己想幹的事,他俯身在小舟的額頭上親吻了一下。

勉強能做到的就是,小心謹慎地只用幹澀的嘴唇碰了一下,沒有留下一點水痕。

小寶貝。他在心裏咕哝了一句,只是覺得是寶貝,而已,他沒有別的意思。

厚着臉皮假裝小舟依然只有八歲,幸好小舟神情柔和,甚至帶了點懵懂,傻傻的,真的露出了八歲的表情,他差點又忍不住去掐小舟的耳朵。

“肚子餓了。”小舟最後說。

夏末突然想起小舟小時候撒嬌的模樣,想吃東西不直接說,一手摟他的脖子一手摸自己癟癟的小肚子說“不知為什麽我肚子餓餓的”。

小舟擡起頭,兩人對視了一瞬,夏末突然轉身去盛菜,小舟低下頭。隔了一會,小舟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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